《河岳英靈集敘》神來氣來情來說考論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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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岳英靈集敘》神來氣來情來說考論論文

  【內(nèi)容提要】

《河岳英靈集敘》神來氣來情來說考論論文

  本文通過對《河岳英靈集》中具體的作家評論以及《河岳英靈集敘》“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等關(guān)鍵詞句的考察,揭示出了殷璠“神來、氣來、情來”說的本來含義及其詩學理論在初盛唐詩學史中的獨特性。

  【關(guān)鍵詞】 《河岳英靈集敘》 神來 氣來 情來 聲律

  現(xiàn)代唐詩研究者在論及盛唐詩歌風貌的時候,往往喜歡征引殷璠《河岳英靈集敘》的“神來、氣來、情來”說,如袁行霈、羅宗強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第二卷)中就有這樣的論斷:

  初唐以來講究聲律辭藻的近體與抒寫慷慨情懷的古體匯而為一,詩人作詩筆參造化,韻律與抒情相輔相成,氣協(xié)律而出,情因韻而顯,如殷璠所說的“神來、氣來、情來”,達到聲律風骨兼?zhèn)涞耐昝谰辰。這成為盛唐詩風形成的標志。 ①

值得注意的是,在同書對殷璠此說的另一處征引中,“三來”的排列次序出現(xiàn)了不經(jīng)意的調(diào)換:“盛唐詩歌的氣來、情來、神來,在李白的樂府歌行和絕句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② 這一現(xiàn)象顯示出現(xiàn)代學者對于殷璠“神來、氣來、情來”說所具有的一種普遍共識,即把“神”、“氣”、“情”看作是優(yōu)秀詩歌作品所必須兼包并蓄的構(gòu)成要素,三者形成平行關(guān)系,缺一不可,至于其排列次序的孰先孰后則是無足輕重。錢鐘書先生有關(guān)這一問題的觀點頗具代表性:“無神韻,非好詩,而只有神韻,恐并不能成詩,此殷璠《河岳英靈集敘》論文,所以神來、氣來、情來三者并舉也。” ③ 然而,通過對“神來、氣來、情來”說本文的深入考索,我們發(fā)現(xiàn),目前學術(shù)界的這種流行看法其實并不符合殷璠的原意,可以肯定地說,殷璠詩學理論的獨特性迄今為止尚未被真正揭示出來。

  一

  首先,我們需要弄清楚的一個最基本的問題便是“神來、氣來、情來”一語在其所處句段中的語義功能及其與上下文語境的內(nèi)在呼應關(guān)系。《河岳英靈集敘》云:

  夫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編紀者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論其取舍。 ④

  顯而易見,本文中的“三來”是與“四體”并列而共為“文”類的,而“審鑒諸體”、“委詳所來”的對稱詞法又異常清晰地表明,無論是“四體”還是“三來”,其各自的構(gòu)成詞項都形成獨立而非并舉的關(guān)系,再結(jié)合下文的“定其優(yōu)劣,論其取舍”之語來看,“雅體、野體、鄙體、俗體”的排列顯然遵循著由尊到卑的遞降原則,位置不可變動 ⑤ ,從這樣的語意邏輯推斷,盡管“神”、“氣”、“情”三詞均含褒義而不同于“雅”、“野”、“鄙”、“俗”的抑揚分明,但“三來”的排列次序無疑也應有其內(nèi)在的原則。

  李珍華、傅璇琮先生注意到了這樣一個奇怪而有趣的現(xiàn)象:“‘神’這個術(shù)語在《河岳英靈集》全書中,僅在《敘》里出現(xiàn)過一次,它不像其他兩個術(shù)語多次被使用在品藻里! ⑥ 為什么殷璠在有關(guān)所選盛唐詩家詩風的具體評論中沒有使用“神”的概念呢?這的確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不易索解的棘手問題。

  我們不妨先來考察一下“氣來”與“情來”究竟構(gòu)成怎樣的關(guān)系。《河岳英靈集》中對劉櫚氖歌有這樣的評語:“情幽興遠,思苦詞奇,忽有所得,便驚眾聽,頃東南高唱者十數(shù)人,然聲律婉態(tài),無出其右,唯氣骨不逮諸公!痹谝蟓[的心目中,劉眘虛無疑是以“情來”而非“氣來”見長的詩人,而“情來”的表征便是“情幽興遠”與“聲律宛態(tài),無出其右”,這里的關(guān)鍵在于如何理解本文中的“聲律”一詞。王運熙、楊明先生《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中的相關(guān)闡說代表了目前學術(shù)界在這個問題上的一種常識性共識:

  一般說來,不講究聲律的古體詩容易風清骨峻,而講究聲律的近體詩則容易顯得華美而缺少風骨。所以元稹說“律切則骨格不存” (《杜工部墓系銘序》); 殷璠也指出劉槭“聲律宛態(tài)”特出而“氣骨不逮諸公”。但盛唐一部分律詩佳作,不但聲律和諧,而且爽朗清新有風骨。 ⑦

  表面看來,這種把殷璠所謂“聲律”視為近體格律的看法似乎是勿庸置疑的,但是當我們仔細研讀《河岳英靈集》中所選錄的劉槭作之后,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總共十一篇作品中,只有《寄江滔求孟六遺文》一首是嚴格意義上的近體律詩,這一現(xiàn)象不能不引起我們的疑惑與反思;殷璠對劉槭歌“聲律宛態(tài),無出其右”的評價真的是指他的近體詩格律精嚴嗎?

  《河岳英靈集敘》對于初盛唐詩歌發(fā)展的軌跡有一段著名的概括: 貞觀末,標格漸高;景云中,頗通遠調(diào);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 王運熙先生解釋說:“這里說明了盛唐詩歌的成就是聲律與風骨二者兼?zhèn),……崇尚風骨,力追漢魏或建安,這只是盛唐詩歌的一個方面的特征。另一方面,這時代的詩人們對齊梁以來新體詩重視聲律的風尚,不但不加摒棄,而是繼承了它,創(chuàng)造了許多形式嚴密同時富有內(nèi)容的優(yōu)秀作品。” ⑧ 葛曉音先生也認為:“從開元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看,‘聲律風骨兼?zhèn)洹膶嶋H內(nèi)涵,所謂聲律完備,首先指律詩的普及。” ⑨ 那么,殷璠這里所說的“聲律”果真是指齊梁以來日趨定型的近體詩格律嗎?

  二

  殷璠在《河岳英靈集論》中專門討論了音律問題:

  昔伶?zhèn)愒炻桑w為文章之本也。是以氣因律而生,節(jié)假律而明,才得律而清焉。寧預于詞場,不可不知音律焉?资h《詩》,非代議所及,自漢魏至于晉宋,高唱者十有余人,然觀其樂府,猶有小失。齊梁陳隋,下品實繁,專事拘忌,彌損厥道。夫能文者匪謂四聲盡要流美,八病咸須避之,縱不拈綴,未為深缺。即“羅衣何飄飄,長裾隨風還”,雅調(diào)仍在,況其他句乎?故詞有剛?cè)幔{(diào)有高下,但令詞與調(diào)合、首末相稱、中間不敗,便是知音。而沈生雖怪,曹王曾無先覺,隱侯言之更遠。醫(yī)袼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傳”疑應作“儔”),論宮商則太康不逮。將來秀士,無致深憾。 這段話中所講的“音律”顯然不是指近體詩格律,王運熙、楊明先生在《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中將其解作“自然聲韻”是比較符合實際的:

  《英靈集》入選作品,古體最多,律詩、絕句較少。入選的律詩、絕句,其中有一部分又雜以古調(diào)。以作家為例,李白擅長七絕,但入選李白絕句僅《答俗人問》一首,以古體詩調(diào)遣詞用語,聲律不諧。王維擅長五律,入選五律四首(內(nèi)一首押入聲韻),其中《贈劉藍田》、《入山寄城中故人》兩首聲律均不完全調(diào)諧。在王昌齡評語中,贊美其詩句如“櫧楠無冬春”、“煙含清江樓”、“潛潭何時流”等,均屬五字俱平之例。這些都見出抑厥幼勻簧韻的態(tài)度。⑩

  王運熙、楊明先生也承認了殷璠批評沈約等人四聲八病說的事實,不過最終還是習慣性地把殷璠的音律理論與齊梁以來近體詩理論與創(chuàng)作的演進建立起了親緣關(guān)系:

  集論著重音律論詩,不但因為詩區(qū)別于其他文體,必須重視音律,而且因為從南齊永明時代到唐代初期,許多詩人講求聲律,從嘗試創(chuàng)作新體詩發(fā)展到完成近體詩,這方面的活動成為當時詩壇的大事……殷璠這里對永明聲病說的批評,表面看去與鐘嶸《詩品序》的指責頗為相似,實際不同!对娖沸颉吩:“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睂λ穆暟瞬”П蓷墤B(tài)度,殷璠則說“匪謂四聲盡要流美、八病咸須避之”,只是認為四聲八病說不必全部遵從,實際在相當程度上肯定其合理性。 11

  其實,比較《詩品序》“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與《河岳英靈集論》“但令詞與調(diào)合、首末相稱、中間不敗,便是知音”的論斷,可以清楚地看出,鐘嶸與殷璠在有關(guān)詩歌音律問題的原則性看法上幾乎完全一致,王運熙、楊明先生對二者的區(qū)分缺乏牢固有力的邏輯基礎。

  《河岳英靈集論》“醫(yī)袼集,頗異諸家,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言氣骨則建安為傳(“傳”疑應作“儔”),論宮商則太康不逮”的說法是對敘文“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一語的最好詮釋,“氣骨”與“風骨”、“宮商”與“聲律”的含義對應關(guān)系至為清晰,現(xiàn)在的問題是,這里的“宮商”究竟是指“自然聲韻”還是指近體詩格律呢?王運熙、楊明先生認為:“《英靈集》集論稱盛唐詩‘論宮商則太康不逮’,指出盛唐詩在聲律方面的成就,超過西晉太康年代陸機、潘岳等詩人,這是因為唐代的律詩系在齊梁新體詩基礎上發(fā)展而來,聲律的確為太康詩人所不逮! 12 這種看法是否符合殷璠的原意呢?

  三

  在《河岳英靈集論》中,殷璠將漢唐之間的詩史劃分為兩大階段,一是“自漢魏至于晉宋”,二是“齊梁陳隋”,前者雖“觀其樂府,猶有小失”,但比之后者的“下品實繁,專事拘忌”,還是高下分明的,《吟窗雜錄》 13 卷四一保存的殷璠《丹陽集序》中的一段文字是關(guān)于其詩史盛衰論更為明確的闡述:

  李都尉沒后九百余載,其間詞人不可勝數(shù)。建安末,氣骨彌高,太康中,體調(diào)尤峻,元嘉筋骨仍在,永明規(guī)矩已失,梁陳周隋,厥道全喪。

  “建安末,氣骨彌高,太康中,體調(diào)尤峻”一句可與“言氣骨則建安為傳(“傳”疑應作“儔”),論宮商則太康不逮”之語相參證,“宮商”與“體調(diào)”互文見義,明顯都是指自然聲韻的,“體調(diào)”在《河岳英靈集》具體的作家評論中又可單作“體”或“調(diào)”,與“氣”相對應,如評祖詠詩“氣雖不高,調(diào)頗凌俗”,評王昌齡、儲光羲詩“氣同體別,王稍聲峻”,這些有關(guān)音律的概念均與近體詩格律問題沒有直接關(guān)系。

  殷璠是把元嘉時代作為詩史盛衰的分水嶺的,《河岳英靈集》王昌齡詩評語中“元嘉以還,四百年內(nèi),曹、劉、陸、謝,風骨頓盡”的導語可為明證。統(tǒng)而言之,則“自漢魏至于晉宋”,詩壇大家皆具風骨;析而言之,則建安偏于“質(zhì)”而太康偏于“文”,前者重在氣骨,后者重在聲律,F(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明曉《河岳英靈集敘》“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一語的真實含義了,殷璠在這里是稱頌開元盛世時的詩壇肅清了齊梁以來的不良風氣,恢復并結(jié)合了從漢魏到晉宋的優(yōu)秀傳統(tǒng)而且有所發(fā)揚,并未涉及律詩的興起與成熟問題,也就是說,詩歌體裁的古今之變遠非殷璠所關(guān)注的焦點所在。

  在殷璠所申明的“既閑新聲,復曉古體,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的選錄標準中,“新聲”與“古體”的概念內(nèi)涵同樣需要加以澄清。王運熙先生對此的看法最具代表性:“所謂新聲,指當時已基本成熟的律詩,即后來所謂近體詩。這是從齊梁永明體發(fā)展而來的新體詩歌,在平仄、對仗、用韻方面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殷璠對這種新體詩是肯定的,但他更重視的乃是古體詩。” 14 實際上,殷璠所說的“古體”與“新體”基本上仍然是在漢魏晉宋的傳統(tǒng)范圍內(nèi)而言的,取法漢魏“氣骨”者為“古體”,取法晉宋“聲律”者則為“新聲”。當然,《河岳英靈集》中也選錄了少量近體詩,在一般情況下,這些作品屬于“新聲”的范圍,但“新聲”的概念外延遠較“近體詩”寬泛,這一點卻是確鑿無疑的。

  現(xiàn)在,當我們重新審視《河岳英靈集》有關(guān)劉槭歌“聲律宛態(tài),無出其右”的評語時,先前的疑惑渙然冰釋,這里的“聲律”與敘、論中的“聲律”、“宮商”及《丹陽集序》的“體調(diào)”諸語義脈通貫,均指自然聲韻而非近體詩的格律。殷璠認為劉櫚氖歌勝處在于“聲律”而弱于“氣骨”,可見其風格體式于“古體”與“新聲”之間偏向于“新聲”一路,于是,我們可以順理成章地得出這樣的推論:在殷璠所劃定的漢魏與晉宋兩大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分野中,作為“情來”典型的劉槭歌是隸屬于后者的。

  四

  《河岳英靈集》評劉槭歌“情幽興遠”,殷璠所使用的“情”、“興”兩個概念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是我們應該予以關(guān)注的另一個重要問題!段男牡颀垺の锷吩:“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這里的“情”、“興”互文見義,是指由自然景物而引起的興發(fā)感動,殷璠詩論中的“情”、“興”概念源出于此,只是內(nèi)涵有所收縮,一般來說特指幽深高遠的“方外之情”。林繼中先生敏銳地指出:

  如果說“氣來”與“慷慨言志”有關(guān),那么“情來”則與“興趣幽遠”有關(guān)……殷氏總結(jié)王孟一派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提出“興象”說,更明確地強調(diào)了幽遠的旨趣,以及由這一境界映射出的一種高逸甚至幽冷的情調(diào),此種情調(diào)已非力主“慷慨言志”的“氣來”說所能包舉……“情來”說的“核心”是“興象”。 15

  除了劉櫚睦子以外,《河岳英靈集》其他品鑒中涉及到“情”、“興”以及“興象”的地方也都可以參證:

  建詩似初發(fā)通莊,卻尋野徑,百里之外,方歸大道,所以其旨遠、其興僻,佳句輒來,唯論意表。 (評常建詩)

  潛詩屹崒峭蒨足佳句,善寫方外之情。 (評綦毋潛詩)

  至如“眾山遙對酒,孤嶼共題詩”,無論興象,兼復故實。 (評孟浩然詩)

  “以興象見長的詩人,大抵擅長描寫山水田園等自然景物,如常建、劉欏⒚蝦迫壞染是” 16 ,殷璠在《河岳英靈集敘》中批評末流詩人的作品“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但貴輕艷”,以“興象”與“輕艷”相對言,表明“興象”的特征在于意象素樸深遠而富有余味。

  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云:

  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采麗競繁而興寄都絕……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

  陳子昂所說的“音情”偏重于慷慨激昂的風調(diào),和“骨氣”一同構(gòu)成“漢魏風骨”的內(nèi)涵。殷璠采納了陳子昂“音”、“情”合一的理論并進而根據(jù)自己的詩學觀念進行了概念義蘊的轉(zhuǎn)換,他把“情來”、“聲律”歸之于晉宋“新聲”的系統(tǒng),與具有“氣來”、“風骨”的漢魏“古體”系統(tǒng)剖判區(qū)分,而在晉宋“新聲”系統(tǒng)中,“聲律”與“情來”又構(gòu)成和而不同的關(guān)系,前者側(cè)重在師法西晉太康陸機諸家體調(diào)音律上的整體和諧化趨向,后者則主要是追摹宋元嘉間謝靈運諸家在山水詩方面的開拓 17 。

  五

  在貫通了殷璠詩學理論體系中“氣來”“情來”兩個概念的確切含義之后,我們再來考察“神來”的概念內(nèi)涵就有了比較堅實的邏輯基礎。李珍華、傅璇琮先生認為:“綜觀殷璠對常健、劉欏Ⅳ胛闈鋇鈉纜郟似乎他所講的‘神’指的是一種脫俗的、超然的藝術(shù)境界! 18 如前所述,常建、劉欏Ⅳ胛闈敝羆業(yè)拇醋饕浴扒橛男嗽丁薄ⅰ吧菩捶酵庵情”見長,都屬于情來的典型,這種看法將“神來”與“情來”的概念內(nèi)涵相混淆,顯然是站不住腳的。

  耐人尋味的是,《河岳英靈集敘》“開元十五年后,聲律風骨始備矣”一語其實已經(jīng)透露出了“神來”的義蘊所在,在殷璠心目中,開元詩壇上的高適(評高適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崔顥(評崔顥詩:“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骨凜然,一窺塞垣,說盡戎旅”)、薛據(jù)(評薛據(jù)詩:“據(jù)為人骨鯁有氣魄,為文亦爾”)諸家為以“風骨”、“氣來”見長的漢魏“古體”系統(tǒng)的代表,常建、劉欏⒆嬗街羆以蛭以“聲律”、“情來”見長的晉宋“新聲”系統(tǒng)的代表,而“聲律風骨兼?zhèn)洹、“氣來”“情來”合一者即是融通整個漢魏晉宋傳統(tǒng)的達到“神來”境界的詩家,其典型代表當推儲光羲和陶翰!逗釉烙㈧`集》評儲光羲詩云:“格高調(diào)逸,趣遠情深,削盡常言,挾風雅之道,得浩然之氣!痹u陶翰詩云:“既多興象,復備風骨,三百年以前,方可論其體裁!蓖踹\熙、楊明根據(jù)殷璠有關(guān)陶翰詩歌的評語對其詩學理論的深層結(jié)構(gòu)作出了深入而精到的剖析:

  殷璠評陶翰詩“既多興象,復備風骨”兩句,明顯地說明他是自覺地把風骨、興象二者作為一雙標尺來衡量盛唐詩歌的;同時也說明他認為二者并不常常能在同一個詩人作品中兼?zhèn)洌ㄟ@也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比較起來,殷璠在風骨、興象二者之間更加重視風骨。 19

  當我們捕捉殷璠的“神來、氣來、情來”說與“興象”、“風骨”等概念的內(nèi)在有機聯(lián)系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三來”的次序是遵循著在漢魏晉宋詩歌傳統(tǒng)中的取向原則而排列的,三者之間存在著品級上的差別。

  對于殷璠詩學理論特點,目前學術(shù)界一般概括為“一方面是對風雅比興和漢魏風骨的發(fā)展,另一方面還吸收了齊梁以來的藝術(shù)經(jīng)驗” 20 ,這種認識顯然與事實相去甚遠。同陳子昂的獨尊漢魏、惟標風骨的純粹“復古”立場相比,殷璠將詩史的健康時代由漢魏一直延伸到晉宋,“古體”“新聲”并舉,“聲律風骨兼?zhèn)洹保瑢徝廊∠蛳鄬挿,更具古今之間的平衡感;但和杜甫“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戲為六絕句》其五) 的全面揚棄從先秦到漢魏六朝詩歌傳統(tǒng)的“集大成”態(tài)度相比,殷璠對元嘉以降的詩學理論及創(chuàng)作新風的徹底否定又顯示出偏狹、保守的一面。盡管《河岳英靈集》中也收錄了少量近體詩,可是其在全書所占的比例無疑是與盛唐近體詩所取得的實際成就不相稱的。在唐代詩論中,《河岳英靈集》是論詩旨趣最接近于鐘嶸《詩品》的著作,二者的聲律說以及對晉宋文學的推崇如出一轍,從理論的獨創(chuàng)性意義來講,殷璠稱不上是開一代風氣的大家宗師,把“神”“氣”“情”、“風骨”“聲律”“興象”等概念融會貫通,構(gòu)建出一個精密而富有彈性的理論體系,這才是殷璠詩學理論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注釋

 、僭婿⒘_宗強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頁。

  ②同上,第261頁。

 、坼X鐘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8頁。

 、堋短迫诉x唐詩·河岳英靈集》,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58年版,第40頁。

 、葳w昌平于《開元十五年前后——論盛唐詩的形成與分期》(《中國文化》第二期)一文中對殷璠所說的“四體”進行了詮釋:“雅體為正聲,當指中朝典雅之體;野既有別于鄙、俗,應指在野一般之體;鄙、俗對舉,知俗為里巷之體,鄙殆為邊鄙之音”(第111頁),“初唐以降朝體之精思善練、秀雅工致,與野體之注重個性骨力,由這些新詩人之英特越逸之氣融而貫之”(第114頁),其說可供參考,但從朝、野、邊鄙、里巷等地域因素出發(fā)理解殷璠所說的“雅體、野體、鄙體、俗體”,似不甚恰切。

 、蘩钫淙A、傅璇琮《盛唐詩風與殷璠詩論》,《河岳英靈集研究》,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8頁。

 、咄踹\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53頁。

 、嗤踹\熙《釋河岳英靈集論盛唐詩歌》,《漢魏六朝唐代文學論叢》(增補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6—98頁。

 、岣饡砸簟墩撻_元詩壇》,《詩國高潮與盛唐文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2頁。

 、馔踹\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第247—248頁。

  11王運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第251頁。

  12同上,第252頁。

  13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694冊詩文評類(影印明嘉靖二十七年崇文堂刻本)。

  14王運熙《河岳英靈集的編集年代和選詩標準》,《中國古代文論管窺》,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172頁。

  15林繼中《釋“神來、氣來、情來”說——盛唐文評管窺之一》,《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十一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36—237頁。

  16王運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第244頁。

  17參見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第五章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中華書局1996年版)及《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第三章第二節(jié)(中華書局1999年版)的相關(guān)論述。

  18李珍華、傅璇琮《盛唐詩風與殷璠詩論》,《河岳英靈集研究》第48頁。

  19王運熙、楊明《隋唐五代文學批評史》,第244頁。

  20袁行霈、孟二冬、丁放《中國詩學通論》,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7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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