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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充閭：煙花三月下溱潼
王充閭：煙花三月下溱潼
猴年暮春三月，也是煙花三月，我與林非、王充閭、劉寶柱三位先生同訪溱潼。當(dāng)天上午，主人安排游溱湖。湖面的風(fēng)物，恕我就不作描繪了；讀者這些年走南闖北，誰的心海沒疊印十灣八湖，總之是偌大的一片水域，鑲之以花草亭臺，襯之以小艇輕舟。我們自謂年紀(jì)老大，不敢乘快艇兜風(fēng)，挑的是一艘畫舫，馬達一響，宛似一輛水上公共汽車。導(dǎo)游是一位本地少女，腰細而面黑，有點類似印巴一帶的棕色皮膚，她說都是湖風(fēng)染的，才從中專畢業(yè)，來這湖上不到仨月，就已變得“遠看一朵花，近看老姐姐”了。此處“老姐姐”的“姐”，她用的是方言，讀如“假”。她說的不錯，湖上有十來艘往來表演的篙船，篙手無論男女，無論長幼，都一律面似舞臺上的包公，只少眉心那一彎月牙。畫舫使人和湖面親近，又和湖面疏遠，坐在艙里，浪舔不到，風(fēng)吹不到，日頭也曬不到，但你卻可從從容容、仔仔細細地為云看相，為水把脈。
溱湖要我把脈，首先是水質(zhì)不錯，望上去清冽可人，誰要是沒帶礦泉水，直接可以用手捧了喝。但，也還不是最好。何謂最好？在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浪潮的裹挾沖刷下，也許那淥淵鏡凈、一塵不染的好光景永難再現(xiàn)，只能留夢于《詩經(jīng)》中的漣漪，《楚辭》中的浪花。溱湖，你懂得我的悲涼么？你諒解我的煞風(fēng)景么？其次，便數(shù)這眼前的篙船，這是會船節(jié)的余興。岳陽有龍舟節(jié)，溱潼有會船節(jié)，這都是國家級的民俗活動。龍舟節(jié)紀(jì)念屈原沉江，那不該死的死了，他的死，尤其是他的歌哭，他的《離騷》，在人心引起騷動，人心就要起波瀾，就要借不朽以實證不朽，謳歌不朽。會船節(jié)也有紀(jì)念，而且有多種版本，往往版本越多，越證明它的魅力四射，因魅力才眾說紛紜，才引得好事者爭相穿鑿附會。關(guān)于會船節(jié)，導(dǎo)游介紹了數(shù)種不同的來歷，我因為東想西想，心不在焉，僅僅聽進去了一個：在忘記了具體年月的古代，在清明節(jié)的第二天，溱潼百姓相約劃著自家的小船，為四港八汊無主的孤墳添土灑飯，燒化紙錢。這個創(chuàng)意好，它顯出了溱潼人的賢良和公德，難怪它能一傳十、十傳百地推而廣之，難怪它能流傳到今天，又光大發(fā)揚為全社會的牽掛和投入。
午后游溱潼古鎮(zhèn)，我是來過一趟，在一月前的那場淅瀝冷雨中，出游如同赴宴，在我，一向不關(guān)心廚師端上的是什么，而在乎今天與誰同桌，精神的因素顯然大于物質(zhì)，此番因系陪三位先生同游，心情愈加雀躍，又亦步亦趨地沿著前番的路線走了一遭：麻石老街、院士舊居、民俗風(fēng)情館，以及古茶古井、古槐古寺。叫我吃驚的，是我前番的“蒞臨”，已經(jīng)被攝成圖像，加以裝潢，懸掛于一處景點。慚愧，經(jīng)如此一炮制，我也就成了“到此一游”的名士。溱潼她沉默得太久了。溱潼她開放得太遲了。她就像鎖閉在水網(wǎng)中的孤島，在這大喧嘩大造勢的年代，終于也耐不住寂寞，渴望外界的足音。這不是錯，社會畢竟是一個整體，你要與時俱進，就得敞開胸襟，迎接八面來風(fēng)。瞧，我前番僅僅匆匆一過，就心照神交，轉(zhuǎn)身便給她請來了三位朋友，兩位擅長詩文，一位專攻書法，對于前者，我無意拿他倆與寫出《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朱自清、俞平伯相比，對于后者，我也不當(dāng)他是寫出“一聲腸斷溱湖水，何事將歸不問家”的高二適，何必那般俗氣，那般功利，相識相知全憑靈犀一點，諸事不妨隨緣。
身邊備有相機，傻瓜型，一路張羅給三位先生立此存照。因為是大家，并不是任何場合都可讓你擺弄的，整個過程，我只成功了兩次。一次是在“花影清潭”，說白了就是有一個小院，院內(nèi)有一株茶樹，壽長逾千年，花開逾萬朵，茶樹旁又有一口古井，井壁青苔斑駁，井底水瑩如鏡，三位不僅在茶樹前欣然留影，還分別彎腰探頭，和幽幽的井水照了一個多情的面。你來照井，井也必定照你，你看到的是水中天，井留下的是身外身。另一次是在“綠院垂槐”：院是寺院，槐是官槐，院內(nèi)曾創(chuàng)辦過書院、義學(xué)，而后又設(shè)立小學(xué)，是古鎮(zhèn)教育事業(yè)的濫觴，官槐不僅沐過宋朝的風(fēng)，元代的雨，還系著天仙配的傳說，據(jù)說當(dāng)年七仙女下凡配董永為妻，就是它老人家做的媒。也許你還記得黃梅戲，樹洞里飛出婉轉(zhuǎn)纏綿的戲文：“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三位先生往槐樹前一站，嘴里俱念念有詞，是許愿吧，我不知他們默許的是什么，按動快門的剎那，眼睛一眨，仿佛鏡頭鎖定的是三株大樹，不，四株。絕非矯情，生活的原色，生命的底色，本該是這般渾然一碧，濃翠盈目。
次日上午，細雨方霏霏，我們參觀了高二適紀(jì)念館。高氏是那種生前看著不高、而死后愈仰愈高的學(xué)者、詩人兼書法家。他是溱潼的鄰居，又是溱潼的女婿，關(guān)系自然非同尋常。高氏“獨學(xué)自成”，沒有背景，沒有臺階，一介寒儒，好鉆研而“不求人知”，(m.clearvueentertainment.com)然而，驟然而起的一樁“蘭亭公案”，卻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到前臺，置于眾目睽睽。話說1965年，值蘭亭盛會召開之際，郭老沫若拋出《由王謝墓志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zhèn)巍芬晃�，指出享譽千古的《蘭亭序》乃是贗品，為后世所依托。鑒于郭老的社會地位和學(xué)術(shù)威望，黃鐘一啟，萬籟噤聲。當(dāng)是之時，唯獨高二適挺身而出，撰寫《〈蘭亭序〉真?zhèn)务g議》，與郭老據(jù)理力爭。高二適的精湛見解，尤其是他的“一士諤諤”、不畏權(quán)貴的風(fēng)骨，傾倒士林，“公案蘭亭豈駁遲？高文一出萬人知”。（蘇淵雷詩）連毛主席也被他的激情感染，毛曾為此事專門致信郭沫若，強調(diào)說：“筆墨官司，有比無好”。
紀(jì)念館建在兩水相交的半島。雨中，城鄉(xiāng)的背影若有若無。主人公的塑像在迎門而笑，綠樹環(huán)擁，回廊的碑刻龍飛鳳舞，展廳，半是書法，半是丹青。以為這就是全部了，誰知出得舊館，又見新館，博敞而宏麗，沿階梯步上三樓的平臺，腳下踩踏的是堅實，胸中翻滾的是浩嘆。不要說唐代的邊塞詩人高適，那位二適先生的本家兼同行，生前死后，從未擁有如許氣派，就是當(dāng)代的諸多碩儒宏彥，包括曾占了什么主席寶座，得了什么國內(nèi)國外大獎的，也鮮能享受此等殊榮。這一切自然要歸功于溱潼人的景仰，真想在樓頭迎風(fēng)長嘯啊，高二適有幸結(jié)緣于溱潼，百載之下，果然“適吾所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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