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蕩秋千!
我有一面金牌，應該還在娘家我的舊書桌抽屜里吧，那是高中畢業(yè)前阿蘭送我的臨別贈禮。
高中班上有一位體育保送生阿蘭，她保持了本校三年的跳遠紀錄。有她在，我們班包辦全校三年的排球冠軍、大隊接力冠軍、千六接力冠軍，以及一堆個人項目的獎牌，簡直是體育班。畢業(yè)前，有天我走在阿蘭跟幾個高個子同學前方，口里唱著民歌《漁唱》，阿蘭說：“小雯雯啊，你將來會不會去當歌手？還是會變成作家？”我無厘頭亂說：“我要當運動選手！”第二天，阿蘭把一個東西戴在我的脖子上，那是我一輩子不可能得到的——一面鉛球擲遠的金牌。這世間有些東西可以努力得來，有些東西永不可能，這種金牌對我就是。
真的神奇，像我這樣的人，周遭偏偏充滿了運動好手。我想不只情侶、夫妻，在同性朋友之間也常有一種互補現象。
上大學后，我的體育當然不會因為年紀漸長而有什么長進，我還記得有一次不知道什么狀況下，我居然被丟進班際的籃球比賽場上，我大喊：“可是我不會呀！”根本沒人理我。我大致是把籃球當成躲避球來打才安全下場的，同學們笑成一團。當然我們班慘敗，好像也沒人在意。我們的合唱不錯，那才是中文系女生的強項。
但我的體育也并非一無可取，記得在我小五轉學到新學校之后，第一堂上的體育課便是仰臥起坐考試，我以前從未做過這種運動，茫茫然被壓著腳躺在體操墊上，一口氣做了八十幾個，老師擺擺手：“別做了、別做了，早就一百分了！”我才停下來，然后跟著同學在墊上翻滾，我聽到老師跟同學鳳仙耳語。鳳仙住凌云五村，是我轉來后交的第一個新朋友，她主動來照顧我，好像眷村的小孩自然嗅得到彼此身上村子的氣味。鳳仙是體操隊的，她說你個子這么小，怎么比我還厲害，還跟我說，其實優(yōu)秀的體操選手個子大部分不高，“你腿長、柔軟度好，走吧，跟我去練體操！”原來，體育老師在沒有看過我任何其他運動表現的情況下，只看我的墊上動作，驚為天人，以為發(fā)掘到寶了，要鳳仙來帶我去體操隊。這當然是個笑話，等到她以后發(fā)現我連走路有時候都會撞到東西就知道我的“腳眼協(xié)調”有多差了（啊，其實是腦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而不看路……）。我跟到體操教室馬上打退堂鼓，我不敢跳箱！勉強跳過幾次，一加高我便死也不肯。
墊上運動是我還算行的，但小學畢業(yè)后就不考那些了。田徑中只有短跑還勉強，兩百米以上，我就喘不過氣；我擲壘球差不多等于阿蘭擲鉛球的距離，看見每一種球都像見到躲避球（至于躲避球，我根本認為那是弱肉強食、以大欺小的霸凌游戲）；游泳又怕水，簡直一無是處。唯有一種測驗我永遠滿分，那就是仰臥起坐。
后來在LA念研究所時，偶然聊到這個，室友們不信，要我示范，我就在客廳沙發(fā)上以很快的速度做了幾十個讓他們開開眼界。室友們嘖嘖稱奇，到寒假，大家閑來沒事，競有室友跑去幫我跟一個被臺灣同學喊作“Supeman”（鋼鐵之人）的壯實男生挑戰(zhàn)仰臥起坐。Supeman勤于健身，是同學中唯一敢在全是老外的健身房里赤裸著上身運動的。他覺得這個挑戰(zhàn)太奇怪了，哪有人比仰臥起坐的，問道：“可以比伏地挺身嗎？”室友倒是聰明，說還是先比特別一點的吧。其實伏地挺身我連一個都起不來！
比賽前一個禮拜，我每晚睡前做一百下仰臥起坐，以免突然運動過度拉傷肌肉。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幾個，每次測驗都是被叫不用再做了我才停下來的。
比賽那天，我跟Supeman各躺一張墊子上，由一個同學按住腳踝，兩手放在頭后。Supeman非常木訥，莫名其妙被抓來跟一個瘦弱的女生比仰臥起坐，他抓抓頭，嘆口氣，大概想三分鐘就可以把她打發(fā)了吧。我們同步，他做一個我便做一個，這一做，四百個，他喘著氣，終于起不來了。既已贏了，我便沒再往下做。其實我身體輕，速度快，可以等他，在每一下等待中我都能偷偷休息。我想，如果他再做一百個，我應該還是會臉不紅氣不喘的比下去吧。大家封我為Superwoman（女超人）。
一年后，有個新來的電機所男生聽到去年盛事，不敢相信那個大家口中的Superwoman是眼前這個長發(fā)披肩還穿著大圓裙的女生。他開始偷練，練了一個月后下戰(zhàn)帖。偷練！我稱他火工頭陀（《倚天屠龍記》里在少林寺偷學武功的一名廚房燒火工）。這次比賽，涌來的觀眾把我們家客廳擠爆，他們不知怎么敲鑼打鼓的，連大陸同學都跑來看了。
這個男生同樣做到四百下起不來了。這次我要不要做四百零一個，破一下紀錄呢？女孩子們都說不要啦，給他一點面子啦。
“那你說甘拜下風！”
“甘拜下風！”
那個男生后來成為我的老公。世間有各式各樣接近女生的`方式，以四百個仰臥起坐來接近女生，還算有創(chuàng)意吧？現在，我不免想：到底是誰贏了呢？
學電機的老公凡事具備科學精神，他對于一個四體不勤、走點上坡路就說“我不要爬山”的女生，竟有本事輕輕松松做四百個仰臥起坐感到不解，非要找出原因。他觀察我打羽球反手拍時習慣帶上腰力，頗為強悍，但顯然那是果，不是因，我學打羽球是到了LA才突然開竅的。“你有非常強的腰力，一定有什么原因！”我以為自己天賦異稟，從沒思考過這種問題，被他一追究，忍不住深深思索……
“啊，我知道！”
“什么？”
“蕩秋千！我從小唯一喜歡的運動就是蕩秋千！”
小時候，同學找不到我時，必然在秋千上。蕩秋千是一個人的活動，我不需要人幫忙推，只要坐上秋千，腰部稍稍使力，三兩下就能蕩高，一個人，靜靜享受涼涼的風。我可以蕩得很高很高，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太矮了，蕩起秋千，可以看見不同的視野。即使上了大學，每天，只要不下雨，黃昏時分我都會去牧場散步，然后走到東大附小的秋千架……
青春飛過秋千去，在我的小腹留下結實的肌肉。我幻想過擁有個可架秋千的庭院，然而寸土寸金的臺北，能有自己的房間做做仰臥起坐已經不錯了。有時出游，公園里遇上秋千我還是會跑去蕩一蕩。我真是非常非常喜歡蕩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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