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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宋老師那筆字散文
我寫了一篇《宋世寶老師印象記》，這里再來這么一篇宋老師，是不是重復。我承諾，這是前面沒有提及的內(nèi)容，我可不敢拿現(xiàn)飯敬請諸位。這一篇，是幾個道士促成。
父親84歲去世，請了幾個三叉港的道士超度。一番鑼鼓、經(jīng)文過后，他們休息，不知他們怎么和我聊起了書法，說我的字好。我說不怎么樣，我讀小學的一個宋老師的字好。一講起字，就不由自主想起宋老師。他們不認識，他們認識的我又不認識。他們說的是文道士的字好。我說文道士是誰。
法師說，他死了，十多年前常常在你們鎮(zhèn)上寫碑。
我想起來了，是有那么一個年紀大的糟老頭子在陬市寫碑，圍觀者眾，我擠進去看了，是趴著寫的。
法師說，是他，他是趴著寫的。我說怎么一個好法。
為頭法師拿經(jīng)文遞給我說，你看了就知道。
翻動一看，果然可以和宋老師并駕齊驅(qū)。這是可以直逼站在臺子上的大佬的東西啊，他們也要黯然失色�。∶耖g果然藏龍臥虎。
為頭法師說，我一次搭車，有一個自說是市里書法協(xié)會的負責人看了這本經(jīng)文，非常驚奇，說他們也學不來這么好。
我想，文道士不是圈子里人，互不對接，松散群體，心目中是有各自想法的，相互瞧不起。我有切身體驗，盡管我熱愛這玩意兒，水平也不一定差到哪里去，就是不會有人尿你，請你去聽一次講座，吃他們一餐常有的筵席。如果得請，那就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當時沒有加入書協(xié)。
文道士不是書協(xié)的，任何書法活動不會有請，書法造詣不錯又如何，何況你還是一個糟老頭子道士，不堪為伍。想起來慚愧，我與文道士同屬社會中閑散個體，是可以交流的，偏偏失之交臂沒有只言片語。由于無知，十幾年前我瞧不起這個文道士，寫碑何至于身趴地、頭叩碑那樣去寫，邋遢不衛(wèi)生不說，也用不著如此。我蹲在碑上就能寫。看了他抄寫的經(jīng)書，這才自嘆弗如。這才想起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是假的。高人是不拘形式的。想見此人，已經(jīng)渺如黃鶴。我還看見豐樹一個陳老頭，人很健談，普通話滿口之乎者也，古文基礎(chǔ)雄厚。字也不錯，據(jù)說省里有名。他是坐在碑上枕著手腕才能工作，我要比他高明，也是由此小看人家了。覺得自己不趴，不坐，不枕腕，就能穩(wěn)穩(wěn)地落筆把顏體多寶塔字形寫來碑上。后來想找此人，打聽別人的時候，也已陰陽兩隔到天界寫字去了。我的宋老師，也是早駕鶴西歸去了天界的人。
圈子里的書家不屑于與草根為伍，不屑于我們寫碑的低效勞動（工錢不高）�；蛘咭麄儊砀�，拿出來的姿勢也是小巫見大巫，還把他們的名聲降低了。他們不屑并且很可能把我們奇形怪狀的寫字姿勢斥為惡俗書法，因為我們臨場發(fā)揮見子打子，姿勢沒有一定之規(guī)。被官方書家瞧見哪能背后沒有說詞。
其實，趴著寫并不奇怪，我前面不得不以趴著寫過。那次在高空作業(yè)腰摔斷了，在床上不能動。有人來求，就趴著為人用紅油漆寫一塊蹲牌（蹲牌是放在外面的牌子），人不能站立的時候，不趴著寫就干不了。后來康復練倒立，覺得靠墻倒立，手里空著，可以利用寫字，就寫了好多次。由此驚動新聞媒體采訪，我并沒有要他們來。
我們這些稀奇古怪的姿勢，見仁見智，輿論一律怎么辦得到。后來看見惡俗書法批評，其中批評了倒立書法，才不敢搞了，其中確實不少很惡俗。帽子雖然沒有指名戴給我，我這不是“做賊心虛”嗎？我是愛書法的，不是搞惡俗的，不要由于姿勢不合主流而抹黑，否認一干二凈，于是改弦易轍。
以我的認知，文道士也好，宋老師也好，陳老頭也好，雖然沒有被追封大師，書法家的稱呼也沒有，有的甚至姿勢不那么得法，在我心中的光環(huán)，不比有的大師差。
文道士的墨寶我沒有，宋老師的墨寶我也是沒有的。我沒有搞收藏，那時候不懂收藏。很馬大哈，很隨意，想都沒有想留個紀念，連自己青少年寫的所謂詩都沒有只字留存。宋老師的字保留在我腦殼里。
我們這里是古鎮(zhèn)，有不一般的文化底蘊。鎮(zhèn)上除了這幾人，先于他們的還有有吳師傅、蕭師傅等寫字大匠，吳師傅五十年代刻章，給人寫招牌，是個代表性人物，現(xiàn)在一些人講起來還津津樂道。蕭師傅寫一手魏碑，也是了得。至于宋老師，他在教育戰(zhàn)線，沒有在社會上小試牛刀。真正要搞，未必在他們之下，我看有過之而無不及。
有人說我們陬市有宋體，我說全國有宋體，但那是美術(shù)字，不是書法。他說，宋世寶的.字不能稱為宋體？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此宋體非彼宋體。我內(nèi)心認同，說可以按他的姓氏命名為宋體，只是沒有一個專門機構(gòu)這樣確認，你我說了不算，這樣命名也會把早已認定、早已通行的宋體概念搞混淆。
無須定位，我還是就事論事說宋老師那別具一格的一筆字吧。
他那一筆字吸引人，盡管我們當時是沒有見過世面的發(fā)蒙兒童，對美好事物的認識都是相通的，并不需要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才辯得清楚，天真無邪的兒童具有與生俱來對美丑地認識領(lǐng)悟力。第一次看到，其精彩不亞于我們第一次看到萬花筒帶給我們的驚喜，在宋老師的粉筆與黑板接觸的嘎嘎聲中，我們這些六七歲的娃兒一個個眼睛瞪得象銅鈴，跟著他的手里的粉筆轉(zhuǎn)，他寫完了，我們還久久地黑板盯著，同時耳朵里聽老師講解。
他先給我們講筆順，這是一個容易讓人忽視的細節(jié)，基礎(chǔ)的基礎(chǔ)不能馬虎。他把哪個字需要先上后下，哪個字先左后右，哪個字先外后內(nèi)再封口……不同的字，不同的筆順，交代清清楚楚，要我們在課堂上整齊劃一用手書空、并且按筆順大聲念出來。從此，我們就伴著宋老師的教誨伴著宋老師的字告別無知，開始步入人生的全新體驗，步步為營進入求知領(lǐng)域。
其次讓我們掌握字的間架……
再教我們每個筆畫（各種各樣的點、橫、豎、撇、捺、鉤、折……）要怎么寫……在宋老師四年（盡管寫字只占讀書的很少時間）精彩準確地教導下，受益卻是終身的。
看宋老師的字，威嚴如一隊正步走來的軍人，活潑如籃球場上龍爭虎斗球員。啊，還是說不準。就像歌唱家正展開最優(yōu)美動聽的歌喉，就像看運動員施展最高最快最強手眼身步法……是那么賞心悅目。時而輕舒猿臂，如詩人之抒情；時而筆力凝重，如壯士之角力。看著那呱呱叫的字，我們沒有理由不認真學習。
宋老師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大字課，還是美育，盡管那時候沒有這個提法，這只是宋老師超前意識與幾十年后的提法吻合。想必他要具備當合格的人民教師的本領(lǐng)，想必已經(jīng)準備好把具有五千年文明歷史的文化基因在他手里盡可能就他所知灌輸學生。宋老師如玉樹臨風站于黑板前，一絲不茍地對待本職工作，把每堂課學白求恩那樣精益求精，來培植祖國花朵。
一年級，我們拿石筆把宋老師黑板上的示范字寫在我們?nèi)耸忠粔K的石板上；二年級，取消石板，用鉛筆寫本子，還是寫的宋老師的字；三年級，取消鉛筆，鋼筆和毛筆雙管齊下。一直到學校四年級初小畢業(yè)，我們都以宋老師的字為標準為摹本。
宋老師并不是把自己的字體強加學生。他那樣做，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與今天為了豐厚收入沒有兩把刷子而搞培訓的人不可同日而語。因為那時候百廢待興，印刷業(yè)不發(fā)達是沒有字帖的。他沒有收哪個的錢，卻有那個金剛鉆，沒有誤導。他那一手字，就是為我們沒有字帖的年代準備的。
現(xiàn)在多如牛毛的字帖，有的學校根本沒有讓其發(fā)揮作用，把傳統(tǒng)文化束之高閣，取消了大字課，消耗學生家庭的錢財，消耗森林資源造紙年年印那么多字帖形成浪費。
卓有成效的教育，我們受益匪淺，走向社會后自己準確使用漢字還能鑒別別人的對錯。（幾十年后有一次從單位回來看見高小的兒子寫作業(yè)大吃一驚，很多倒筆畫，當時非常震驚，老師怎么這樣不負責任，是怎么教的）。
我們所見宋老師之字，粉筆字與鋼筆字最多，毛筆字次之。因為粉筆是宋老師在每節(jié)課堂上是必須有的，鋼筆字是天天晚上批改我們作業(yè)后出現(xiàn)在作業(yè)本上的（第二天上課要按時發(fā)給我們的）。鋼筆字還多于課堂上的粉筆字，因為給班上五十四個學生改作業(yè)，寫評語，不是個把兩個小時搞得完的，以每本100字記，就是五千多字。還要思考，按每個人寫出不同的評語。毛筆字當然少得多，一個星期只有一節(jié)課寫毛筆。并且到了三年級才開始使用毛筆，不搞拔苗助長。
宋老師那一筆好字是從哪里來的，承哪個古人，哪個名家，當時不知道�，F(xiàn)在當然知道，出自顏、柳，對柳體的比例稍多，字在方中顯長。至剛至柔字如其人，骨力雄健，與他這個人高大筆挺的個子相當吻合。啊，還是沒有說準，他的字出自顏柳加了他自己的理解在其中，沒有可比性。比紅極一時的啟功、劉炳森、沈鵬，應該各有千秋。
我們認為宋老師是無所不知的人，那時候他沒有告訴我們字寫好了是書法，是可以弄現(xiàn)大洋的，可以把這個當成職業(yè)的。宋老師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人，學問才是正事。劃得幾個毛筆字攏來不值一提，因為以前所謂書法都是文人余事，是輔佐文事的，并非要當專業(yè)來辦。作用不能和文學巨匠相提并論，一百個齊白石也不能等于一個魯迅。
然而，這不等于他不注重寫字，他比任何人都愛中國的漢字。重要的是把字寫好，不向我們灌輸銅臭污染靈魂。我們哪里曉得幾十年以后，一筆字可以拿來大張旗鼓炒作，那是書法。當時就知道石筆字、鉛筆字、鋼筆字、毛筆字，或者叫大字……唯獨沒有書法這個慨念。我們那個班上盡管出現(xiàn)不少寫字高手，都以工作為重，是沒有一人拿寫字混飯吃的；沒有去弄一塊嚇人的牌子來完善什么自我，體現(xiàn)什么價值。
我的毛筆字作業(yè)本上，宋老師給的三個紅圈、兩個紅圈多，一個紅圈的字少，說明過得去。宋老師對好些的并不捧，不拔高，一視同仁不開小灶，不分三六九等，力爭齊頭并進。偶爾一次個別字沒有寫好，他的火眼金睛不會放過，是一個紅圈也不給我的，并在旁邊用紅筆寫出示范，讓有對照的依據(jù)，體現(xiàn)著對工作的極端負責任。只在有一次他教育性格急躁的同學說，張新泉還在磨墨，你們怎么就動筆了。就這么一次，既是表揚又是鞭策又是對急躁的同學提供的借鑒。
跟宋老師讀了四年初小后，我們離開了宋老師……
我說了宋老師這些教我們怎樣習字的過程，您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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