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鄉(xiāng)散文

去他鄉(xiāng)散文

　　我去安海的房子溜達(dá)。安海在掃地。滿屋子煙味，像麻將館。

　　我坐在他干木板搭成的單人床上。他給我倒水。完了打開窗戶，用干毛巾往外扇煙味，一顛一顛，像趕蒼蠅。

　　開始抽煙了？

　　我爸前一陣吸得，我連煙的味道也聞不慣。

　　我還以為你改正歸邪，吃喝嫖賭都來了。

　　安海笑笑，露出了兩顆虎牙。安海我什么時候認(rèn)識的，記不清了。他住南城根，我也住南城根。他是鄉(xiāng)下進(jìn)城來上班的，我也是。他父母是農(nóng)民，我父母也是農(nóng)民。他在狹小的屋子里過著一個人的嚴(yán)寒酷暑，我也如此。我們真像，我像他的翻版，或者，他是我的復(fù)制品。我們唯一的區(qū)別，安海是公務(wù)員，在政府部門當(dāng)秘書，我是事業(yè)單位的一般人員。還好，這樣細(xì)小的區(qū)別不足以讓我們產(chǎn)生多少距離，倒是相同的出身和現(xiàn)狀讓我們有種患難兄弟的感覺。我們經(jīng)常打開天窗說亮話，沒有忌諱。

　　安海有點(diǎn)胖，一張彌勒佛一樣的圓臉，似笑非笑。進(jìn)城之前，他在學(xué)校，經(jīng)常西褲搭運(yùn)動鞋，邋遢，不講究。進(jìn)城后，突然換了行頭，皮鞋锃亮，夾克筆挺，嘴上的胡子刮的寸草不生。安海變得人模人樣了。他說，要重新做人。我說，好好表現(xiàn)，還要善于接受潛規(guī)則。安海話多，或許是學(xué)校幾年說慣了，不說，憋得慌。

　　屋子的煙淡了。安海打開燈，屋里亮堂了許多。鋪著方格油布的桌子，床頭的幾本閑書，地上的紅塑料盆，還有掛在墻上的一株吊蘭，都披上了柔弱的亮光。這屋子真暗，白天也要開燈。

　　安海跪在床前，從床底下摸出了幾瓶啤酒。他打開，倒了兩杯，酒沫子溢出來，沾到手上，有泡沫破碎的聲音。我們開始喝酒。

　　你爸逛城來了？

　　沒那福氣，到北京去。

　　干啥？

　　打工。

　　快五十的人了還打工去？

　　有啥辦法，申請了一套經(jīng)濟(jì)適用房，砸鍋賣鐵，又借又貸，先付了十萬，剩下的二十萬還沒音訊呢，家里沒一分錢渣渣了，我的一點(diǎn)死工資就夠養(yǎng)活我。安海抿了一口酒，酒沫子，糊在下巴上，他揩了。安海今天話也多，可能是喝了酒吧。不出去弄不成，一套房逼死人。

　　北京干啥？

　　一個工地上做飯的，一月兩千多，他光搟面，一天早晚兩頓。他腰不行，去年臘月剛做過手術(shù)，我讓天水隨便找個活，出遠(yuǎn)門不方便，他嫌掙不下錢。

　　地上蹲著四個空酒瓶，一個躺著，瓶口流出了酒水，地上濕了一坨。真像一具尸體，嘴里流著血。院子里有人咳嗽，咳嗽聲在低矮的樓房間回蕩，回蕩。南城根多安靜，這是周末的午后，陽光如漆，均勻的涂抹在這塊地方。有人上街，有人做夢，有人抱著別人的女人睡覺�？湛盏哪铣歉�，沒有人知道我和安海的談話，像濕漉漉的羊鞭，抽打著午后的空氣。

　　安海和我碰杯。他酒量差，白酒二兩，啤酒兩瓶，多了就吐。我們不劃拳，不挖坑，有一搭沒一搭喝，我常說安海你酒量真慫，不像男人。安海說男不男人，實(shí)踐是檢驗(yàn)真理的標(biāo)準(zhǔn)。我說我不好那一口。

　　今天，安海喝了兩瓶半，竟然沒醉。安海爸前一陣剛走，晚上六點(diǎn)多的火車，他要送到車站，他爸說去一趟北道來回要六塊錢，你省下吃一碗飯。然后自己背著他上初中時背過的那個爛書包，佝僂著腰，走了。安海說看著灰撲撲的老人從南城根消失的那一刻，他心上，像釘子扎，難過的流血啊。

　　家里的地呢？

　　全撂了，啥也不種了，牲口也賣了，大門鎖了，人走光了。安海用牙齒吃力的撬開了一瓶啤酒，給我們添上。他捏著瓶蓋在手背上摁，使勁的摁，直到他長滿酒窩的厚手背落滿了紅色的鋸齒型的印痕。安海的表情都點(diǎn)木。

　　安海媽常年在天津打工，有時當(dāng)保姆，有時食堂洗碗。有時候沒活，一連十天在人力市場啃著干餅等活干，一瓶一塊錢的礦泉水也舍不得買。一年給家里寄來一萬多，已經(jīng)有四五年了，年年如此，有時過年也不回來，家里留著他爸看家、務(wù)農(nóng)。到年三十，她才急急忙忙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就掛了。安海給祖先燒香，聽到電話，眼淚打濕了剛點(diǎn)著的火柴。

　　我媽又兩年沒回來了，一想，連人的模樣都模模糊糊。安海呆呆的坐著，忘了喝酒。王選，你說父母養(yǎng)我們有啥用？打小拉扯大，受盡了罪，到老了，還要出門打工、伺候別人，我覺得我在作孽。

　　我剛要說話。房東在窗口喊，安海，電費(fèi)，92元5。安海應(yīng)了一聲，從衣兜里翻出了一堆皺巴巴的錢，數(shù)了半天，91元。還不夠，給1元5。我找了1元5，給了他。

　　安海出去給錢，腳步有點(diǎn)亂。房東問，你爸走哪了？北京打工去了。房東拉的很長的嗷了一聲。上樓了。

　　地上放著七個空酒瓶，瓶口張著，像死不瞑目的眼睛。安海忘了碰杯，一抬頭，獨(dú)自把一杯啤酒灌了，紙杯子捏成了一團(tuán)。

　　安海醉了。醉了的安海多像倒地的酒瓶子，嘴角掛著白沫子。此刻，南城根多安靜，靜的可以聽見安海的心跳。跳著，跳著，像泡沫一樣，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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