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芙蓉散文
她是我下鄉(xiāng)第二年來到青年點的,瘦小,文文靜靜的,像一個小妹妹。她的名字很特別,叫藍芙蓉,大家都叫她芙蓉。
她年紀不大,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為什么這么小的年紀就來到這里,來到這樣一個偏遠的農村,我們不知道。問她,她只是低著頭,不說話,看樣子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她不肯說,我們也不忍心再問。
在我們這些已經(jīng)在農村奮斗了將近兩年的知情看來,她的確是有些小了。白白凈凈,文文靜靜,瘦瘦弱弱,她怎么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干那些粗重的農活呢。
第一次出工,就讓那個給我們分派活的老農犯了難。專門負責給知青們分派農活的,是一位五十四歲左右的老農,人雖然長得粗粗拉拉,卻是心地善良。他看到芙蓉站在那里,羞羞澀澀,像一株剛剛破土的幼苗,水水靈靈的,弱不禁風的樣子,不禁有些犯難,圍著她轉了半天。最后,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道:“要不,讓她和你一塊跟車送糞吧,她算半拉工。”我點點頭,給多少工分,其實我并不在乎,只是覺得這個小姑娘應該得到我們的照顧。
派活的老農走到她身邊,指著我說:“你,就跟他一塊干活吧!彼⒖滔駬Q了一個人似的,臉上燦爛著,又蹦又跳地向我這邊跑來。其他的知青們這才放下心,紛紛拿起農具,出工了。
在農村里,跟車送糞,算是一個很輕松的活計了。一輛馬車,一個負責趕車的“老板子”,我,還有芙蓉負責裝車,卸車。每天送幾趟,要看路途的遠近,大部分時間都在路上。這種車在農村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一付車棚,長長的車轅,套上兩匹或者三匹馬。車的前后兩側都有一塊伸出的木板,供人乘坐的。趕車的老板子坐在前頭的“里手”處,手拿長長的鞭子,吆喝著牲畜,負責駕駛。那時候,農村一般的生產(chǎn)隊,不過三兩輛馬車,趕車多少也算是一個技術活,不但輕快,還多少有些實惠。出門進城,買進賣出,或者村里誰家用一用車,都少不了老板子的好處,所以,農村的老板子,一般都很“!钡摹
但是,我們跟車的這位老板子,對我們這些知青卻很好,從不欺負我們這些不懂農活,有沒有什么力氣的青年人。他常常說:“這些還不懂事的孩子,這么大一點就離開父母,來到這個山溝里,也怪可憐的!蹦苷疹櫟臅r候,他總是想辦法照顧我們。和我們在一起,芙蓉很開心,說說笑笑,一天里快快樂樂。
她的聲音很好聽,就像她清清秀秀的身材,很迷人。她說話從不高聲大嗓,就是在刮著風的田野里也是如此,但卻總是那么圓潤,那么柔和。她說一口有別于我們當?shù)氐,地道的北京話。這使我們對她的身世愈加好奇了?墒牵慨斦f起這個話題,她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她的目光就會有些憂郁,臉上也現(xiàn)出茫然的神情。
她的力氣很小,可她從不知道偷懶。裝車、卸車的時候,總是搶著干。車老板子就會沖著我喊叫:“你一個大小伙子,偷什么懶,還不快點,活都叫小丫頭干了!蔽揖蜕鷼獾匕阉龜D到一邊去,她則一邊笑著,又跑到另一邊,一锨一锨照樣裝車。卸車的時候也是這樣,我們兩個站在車的后邊,將車簾子敞開,一邊一個,馬車走走停停,我們就一堆一堆將車上的糞卸下來,她一點不比我少干。
說實在的,那時的車裝不了多少東西,三個人,一會兒就裝滿了。把車簾子圍好,固定住,掃一掃坐板上的糞土,坐上去。車老板子一甩長長的鞭子“啪”挽起一個鞭花,馬兒們就駕起車,順著山路,朝田野走去。我和芙蓉坐在車尾巴上,一邊一個,悠悠地坐著。深秋的風順著山坡吹著,很溫暖的太陽從頭頂照過來,感覺很愜意。芙蓉小聲哼起了歌曲,隨著山風飄蕩,是那樣溫情、美妙。車老板子聽得癡了,抱著鞭子,咪著眼,好像睡著了。馬兒們停下腳步,在山坡低下頭,尋找路邊那稀稀落落的枯草。我急忙喊著“車,車!崩习遄印皺C靈”了一下子,像是剛剛從夢中醒來,嘿嘿笑一笑:“這丫頭,唱得比收音機里還好聽!闭f著“啪”甩了一個響鞭,車又繼續(xù)前進了。
芙蓉有些不好意思,說道:“老在這車上坐著,晃晃悠悠的,睡覺的時候,都在晃呢!
那時候的生活很簡單,每天勞動,休息。休息,勞動。簡單的日子過得很快。
城里的青年要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農村的青年人,讀完書之后,自然也要回到農村,好好勞動,成為新社會的主人。我們這些從城里的來的,叫做“上山下鄉(xiāng)知識青年”,而那些原本就是農村的青年,叫做“回鄉(xiāng)知識青年”。我們青年點建在村外一個山坡上,離學校很近,距離村子則相對遠一些。我們的生活很封閉,除了勞動休息,基本不到村里去,和村里的青年沒有什么來往。不知什么原因,我們這些從城里來的青年,與本地的青年似乎有一種自然的隔閡,有一種明顯的距離感。不知誰比誰感到更優(yōu)越一些,可能在內心深處,都隱藏著對對方的不了解、不友好。
那時,農村雖然很閉塞,但政治形勢卻不太平靜。不知為什么,忽然間上上下下的大小干部都換成了年輕人。我們所在的大隊書記也換成了剛剛回鄉(xiāng)的年輕人,這些人不太重視農業(yè)勞動,卻熱衷于政治宣傳。農村最重要,也是最有效的宣傳陣地,自然的廣播了。為了加強廣播宣傳力度,他們想找一個更好的廣播員來替代原來本地的人,于是,他們自然想到了我們這些來自城里的知識青年,自然想到了芙蓉。
調動命令的下達很正式,由大隊下達到生產(chǎn)隊,由生產(chǎn)隊下達到青年點。接到這個很鄭重的所謂調令,芙蓉并沒有現(xiàn)出多么高興的樣子。她來到這里時間并不長,一切還都不熟悉,她好像并不愿意離開大家,獨自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雖然并不太遠。我們則為她感到高興,以她的身體素質,實在不適合繼續(xù)干農活了。冬天馬上就要過去,即將到來的春播,是很累、很苦的,她無論如何都吃不消。如果每天放放廣播,播一播大隊的通知,基本上是很清閑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差事啊。
我們都極力鼓動她去,給她講擔任廣播員的好處和重要意義。其實,那個時候,決定權并不在我們青年點,也不在芙蓉的手中。愿意與否,都必須服從。
到大隊部報到那天,芙蓉提出要我去送她。
大隊部在村子的另一邊,從青年點到大隊部,正好穿村而過,有個半個小時左右,就到了。大隊部是一個很寬敞的院落,幾間磚房坐北朝南,很豁亮。房子的正前方豎著一根高高的旗桿,一面國旗迎風飄揚,為這個院落平添了幾分威嚴。房脊上安放著一個很大的高音喇叭,每天的廣播聲音,就是從這里發(fā)出的。走進院子,敲開大隊部辦公室的門,開門的是一位年輕人。我有些意外,看模樣,似乎比我還小一些。不用問,他就是新上任的大隊書記。我們相互打量著,瞬間就明了了對方的身份,我十分明顯地感覺到了對方那種不友好的態(tài)度。他轉向了芙蓉,笑了,說:“歡迎你來大隊部工作。”說著,伸出手來。我看見那是一只保養(yǎng)得很好的手,細膩、白皙,與農民的手截然不同。
我有些尷尬,對芙蓉說:“你們談,我先回去了。”
芙蓉遲疑著,看著我,不知應不應該去握那只伸過來的手。卻被書記一把握住,拉著向屋里走去。
芙蓉從此每天早出晚歸,天剛蒙蒙亮,就到大隊部去,打開廣播,開始一天的播音。天黑了,才回到青年點。她與我們大家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沒有了更多的交流機會。可是,自從她開始播音那天起,整個村子似乎都變了一個樣。每天清晨,大多數(shù)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她就會用那輕柔、悅耳的聲音發(fā)出第一聲問候。村里人就在這一聲親切的問候中,起床、洗漱、做飯。家家戶戶的煙囪冒出縷縷炊煙,舒緩的晨曲也慢慢響起,院子里的牛羊也發(fā)出咩咩的叫聲,村子從熟睡中醒來了。村子里的大人們很是自豪,逢人便說:我們村里的廣播,比那中央廣播電臺的都要好。孩子們則模仿著她的播音,讀書,說話。學校的老師們也感覺到了壓力。為此,大隊書記還受到了公社的表揚,說他政治工作做得好,知識青年工作做得好,有很高的政治覺悟和很強的工作能力。我們也為芙蓉感到高興與自豪。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每天勞動,休息。想的是如何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怎樣才能扎根農村一輩子。她每天照樣早出晚歸,用柔美的聲音陪伴著我們干著繁重的農活。對于未來,我們并沒有什么奢望。
一天,吃過晚飯,芙蓉忽然找到我,說有話想對我說。干了一天農活,累得要死,看看已經(jīng)黑下來的天,對她說:“有什么話,就說吧!
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我,不吱聲。
旁邊的人看不下去了,推著我:“叫你去,你就去嘛,干嘛這么不情愿!
此時已經(jīng)到盛夏季節(jié),白天剛剛下過一場透雨,涼爽的微風吹著,感覺很舒暢。遠處學校早已經(jīng)放學了,偌大的校園籠在一片黑暗中。遠處,山坡下的村子還有點點的燈光,不時有犬的吠聲傳來,整個村子顯得幽深、幽靜。
我們就在青年點對面的小樹林邊上,找了幾塊石頭坐下。月亮出來了,星星也閃爍起來,地面比先前明亮了許多。風好像也大了,看見樹葉有些晃動,發(fā)出細碎的響聲。芙蓉在我的面前坐著,看著那些在樹枝飄搖的樹葉,似乎在沉思什么。
“你不是有話想說嗎?”看見她半天不說話,我忍不住問道。
她揚起了臉,清幽的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明凈、圣潔。黑黑的頭發(fā),圓潤的肩膀。都被月光映照著,像是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銀光,既朦朧,又立體,像一尊雕塑。她的全身都散發(fā)出一種圣潔的美。然而,我卻分明感覺到一種來自她內心深處的憂郁與落寞。
這么長時間以來,我從沒有這么近距離,這么仔細端詳過她。在我們的心中,她就是一個文文靜靜,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妹妹,F(xiàn)在看來,她已經(jīng)是一個藏有很重心事的大姑娘了。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世嗎?”她忽然輕聲說出了這樣一句話。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看著她,半天沒做聲。
“算了,等過幾天再告訴你吧!彼坪踉谧匝宰哉Z,沒等我說話,搖著頭,又不吱聲了。
關于她的身世,雖然她從未和我們任何人說起過,但她這么小就離開父母來到這里,從她的言談舉止,從她那一口純正北京口音的普通話來看,她肯定和我們這些從塞外小城里來的知青不一樣。我和同伴們私底下也曾經(jīng)議論過,感覺她的心里肯定有許多不愿意與人訴說的東西。因而,我們對她就有一份格外的關照。
晚風一陣陣吹來,吹拂起了她鬢邊一縷短發(fā),飄逸著,劃出優(yōu)美的線條。她順手捋一捋,掖在耳邊,好像漫不經(jīng)心地說:“今天大隊支書找我談了,要我搬到大隊部去住!
“為什么?”我有些不解。
“他說我每天起早貪黑,怕路上不安全,也辛苦。”她回答道,仍顯得漫不經(jīng)心。
“路上不安全,在這里?……你答應了?”我一時有些語無倫次。
她搖搖頭:“沒有,想和你商量!
“那你自己怎么想?”她依舊搖搖頭:“不知道!
其實,我們心里都十分清楚,以我們知青的身份,是難以拒絕這個決定的。那個時候,一個大隊支書,就是一個地方的土皇帝,他的話,就是“圣旨”。
晚風帶來了一絲絲涼意,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們無言地相對坐著,被一團團黑暗包裹著,心情有些壓抑,感到無話可說。
芙蓉終于還是搬到大隊部去住了。雖然一個在村子的這頭,一個在村子的那頭,畢竟還是相隔了一條長長的村子,少了許多見面的機會,無法知道她最近的情況如何。
一天,青年點里的幾名女知青議論,說在大隊部看見芙蓉了。她人比原來削瘦了,臉色也憔悴了不少,不知她怎么了。大家聽見了,都很擔心,準備過幾天去大隊部看看。
這一天的清晨,很例外地沒有聽見芙蓉那柔美親切的播音。大家忙著洗漱、吃飯,沒有往心里去。中午,仍然沒有聽見廣播的聲音,大家奇怪了,中午飯也沒有吃,幾個人到大隊部去看個究竟。
大隊部空空蕩蕩,門都緊鎖著,找遍了整個院子,也不見一個人影。我們感覺到有些不妙,可是一時又不知怎么辦好,誰都沒有了主意。村子里的人們也都覺察出了事情,紛紛到青年點詢問。她們很關心芙蓉,非常喜愛那個溫柔美麗的播音員。
還是有各種各樣的傳言傳出來。大小干部都躲起來了,誰都不愿意站出來說點什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沒有人給出答案。附近公社的青年點也派人過來,詢問情況,其中就有部分來自北京的知青。傳言越來越盛,說法越來越多,一時間沸沸揚揚,一個平靜的小山村,再也無法平靜了。眼看一個多星期過去了,芙蓉仍然杳無信息,可還沒有人出來澄清事實。知青們按耐不住了,商量著,到哪里去討一個說法。
這時候,上邊忽然來了許多人,有公社的,還有派出所的。他們進駐到青年點,不準青年點的人隨便出入了。給我們的解釋是那個大隊支書已經(jīng)被逮捕,罪名是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可能會受到嚴懲。至于芙蓉的下落,說是正在尋找之中。可是,芙蓉為什么忽然不見了,沒有人來回答,留給了人們充分的想象空間。
從此,芙蓉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飄落何方。就像一枚凋零的樹葉,不知是被風吹著,天涯飄零;還是被那些枯葉覆蓋,已經(jīng)融入泥土。我們這些身處異鄉(xiāng)的知青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溫柔可愛的小妹妹忽然消失,不知所終。卻無法,無奈,更是無言。
我們幾個熱血男兒,曾想偷偷回到城里,到城里討個說法?墒,在那樣一個偏僻的山村,想要偷偷回城,又談何容易。況且,那個時候,“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正開展的如火如荼,即便回到城里,又將如何呢?我們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唯有仰天長嘆,欲哭無淚。
在我們中國,無論任何事情,最好的處理辦法,就是一個“拖”字。新聞,拖舊了;熱點的,拖冷卻了;無論有多大的熱情,都有一個疲勞期,一旦進入了這個疲勞期,所有的問題,都會慢慢消散,自動解決。芙蓉的突然消失,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人們越來越少提起她,她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人們很快就忘記了那個曾經(jīng)帶給村里人無數(shù)個愉快早晨的播音員。孩子們不再模仿北京口音的普通話讀書,說話,學校里的老師們似乎沒有了某種壓力,小小的山村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社么似的,恢復了很久以前那種死氣沉沉的樣子。
只有我們這些親歷了失去伙伴的知青,好像有一個刻骨的痛,永遠擱在了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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