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洞庭等一片帆散文
一
在洞庭湖垸內(nèi)的一個小村落里,我的一聲啼哭和鳴了堤壩外的濤聲。打那一天起,注定了我的一生屬于洞庭湖。就像漁船上的木槳揚起來濺起水珠,墜下來仍落在大湖里,注定和大湖血脈相連。如果不幸被大湖潑了出去,潑到岸上,或長滿莊稼的土地上,也許,一滴水會完完全全消失。如同草尖上的一滴露珠,不是被風化,就是被埋葬。不要以為明天草尖上的露珠,還是昨天的那一粒。所有的生命都是唯一的,沒有重生,而重生,永遠只是人類美好的愿望。
我的生命,就是一滴水的生命。
誰在乎一滴水,之于一個湖的命運和遭遇?
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湖里,才能創(chuàng)造出生命的奇跡。
每天,聽著大湖的波濤聲長大的我,耳濡目染的人間故事多與湖水有關,與堤壩內(nèi)外貧賤的人有關。至于千百年來,那些地位顯赫的帝王諸候,無非是權(quán)利斗爭或風流韻事,頂多我在茶余飯后當一碟佐料噴灑口水。而對以個體生命創(chuàng)造勞動價值的最底層的人予以崇高敬意;蛟S,他們沒有驚天動地的大事發(fā)生,他們甚至是卑微的,一個弱小的群體,卻像我們湖區(qū)勁風中的蘆葦不屈不撓。他們真實的存在,無關大時代背景的痛癢,卻如烙鐵打在我的身體上,還結(jié)出了傷疤的痂。稍微觸及歲月留下的傷痕,還會有隱隱的痛感。
痛感,是記憶的標簽。
二
那時候,整個垸內(nèi)都是單調(diào)的水稻和棉花,其它農(nóng)作物屬稀有東西。上面的大領導說:要給我們調(diào)整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說棉花賣不出去,價格很賤,才決定改棉花為甘蔗種植。而這個大調(diào)整,就從我們青港村試點,讓村里人始料不及。我并不知道甘蔗為何物,是后來聽大人家議論,才知道是用來做白砂糖和紅糖的。分場領導到我們村開群眾大會,告訴我們一個大喜事,總場還準備建一個大型國營糖廠,說我們村以后的日子,就會像蔗糖一樣甜蜜。一下子,村子炸開了鍋,大家奔走相告,比過年還來勁得多。終于熬出來了,有盼頭。國營農(nóng)場的職工,從此可以享受國家?guī)淼恼呒t利。不要開動員大會,大家個個爭先恐后要求去廣州調(diào)蔗種。沒有被選上的勞力還牢騷滿腹呢,埋怨他們看不起人。
那年秋天,被選中的五條漢子才有資格上廣東,這成了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令不少人羨慕不已。一條帆船,帶著全村的企盼與希望,從青港碼頭出發(fā),駛?cè)胂娼,往南、往南,直上繁華廣州。掐指十天半月,有人親眼看見回來的船過了長沙,又過了湘陰,聽到這消息大伙不知有多興奮。不少人還紛紛跑上大堤,眺望從南邊過來的帆船,準備迎接壯士凱旋歸來。那次,我沒有去,是后來聽回來的人說:運蔗種的船出事了。那是在傍晚時分,帆船在湘江入洞庭湖的地方,天空烏云洶涌,很快下起了大暴風雨。有人說,如果這時候靠岸歇一夜,明天再走,也許,就不會出事了。可他們歸心似箭啊,再行二十多里就到家了。誰愿意快要到家門口,還賴在船上過夜呢?何況,這么多天的水上生活,已經(jīng)把他們累得夠嗆,大家巴不得早一點回家,去享受家的溫馨與快樂。心想,再使把勁,一鼓作氣,就到家了──
誰知這時候,桅桿來不及收就折斷了,帆船被波浪掀翻,五個人只上來兩個,還有三個留在大湖了。
用生命換來的蔗種,在村干部的督促下,村民們連夜就撈上來了。而那三條好漢的尸體卻在幾天之后,才從大湖下游的'磊石山一帶浮上來。那尸體和汛期飄下來的死豬一樣浮腫,沒了人形,死相很難看。死者家里人做過道場后,像埋甘蔗種子一樣,入土為安了。死去的人,漸漸被人淡忘。生老病死或意外死亡,時有發(fā)生,好象死亡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儀式而已,我們這些孩子們當成一種節(jié)日,可以在現(xiàn)場撿幾個鞭炮放一放,讓這種響聲驅(qū)趕游蕩的巫鬼。而埋入地里的甘蔗種子,則由民兵日夜嚴加看守。誰也別想從地里扒出一根半截。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仿佛是要把所有的傷痛一并覆蓋。每天的放學路上,我都要經(jīng)過這個重地,還看見了站崗的民兵在燒野火御寒。
來年三月初,正值甘蔗植種季節(jié),幾個坐吉普車的場領導前來視察。誰知,從地里挖出來的蔗種全部燒死了。原來,村干部擔心蔗種埋淺了不防凍,就指揮村民把種子埋得深深的,連“氣眼”都沒留幾個。準備好的植種儀式,就這樣不歡而散。后來,有幾個人被五花大綁了,還連累了不少人受批斗。不過,那批被土地燒壞的蔗種我吃到了。除了一點點酸外,那甜,還是千真萬確的。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上甘蔗,遠比商店的糖果還甜呢?
于是,我記住了有一種農(nóng)作物叫:甘蔗。
在夢中,還常常夢見自己大口大口吃甘蔗。那時候,我還真不知天底下會有比甘蔗更甜蜜的東西。第二年秋天,村子勞力大多不肯上廣州買蔗種了,危險性大。
父親第一個報了名。要不是頭年死了三個人,也輪不到我父親去。他除了成份不好,主要不會駕船,還不會游泳。會水的那三條漢子還把命搭上了,而不會水的父親,和兩個不怕死的村民卻樂意冒險前往。況且,還比頭年少了兩個人。那一刻,我對父親的壯舉簡直崇拜。出發(fā)前,母親來到青港碼頭,去送父親。母親還在罵罵咧咧,你這等于去送死啊。母親沒有把我父親從船上拉下來,也拉不下來的。就知道他認定的事,是不會反悔的。而我認定父親就是帆船上的那根高高的桅桿,是不會折斷的,一定能順風順水。我每天數(shù)著手指頭,盤算著父親回家的日期。
母親吩咐我,快到湖邊去等船,認一片有補丁的帆。
去等船,就是看我父親的船回來沒有?
我沿著湖堤朝上游走,不放過一片從上游飄過來的帆。
我主要是認一片右上方有一塊大補丁的帆。我記得出發(fā)的前幾天,我娘還替那塊帆布打過補丁,整塊帆的布都很舊了,成桐油色。唯獨那塊補丁是新棉布,白顏色的,格外顯眼,像藍天的一朵白云。盯著碧波萬頃的湖面,我在尋找標志性的補丁。我認為,一眼能認出這條帆船來。誰知道,從湘江水道過來的帆船何止幾百條,像這樣晴朗的天氣,怕有上千條。當中也有不少打著補丁的帆船。所謂“江帆見慣風都熱,樓覽憑多月亦溫”,我看盡湖帆,眼花繚亂,也沒找到父親的帆影。整整一個上午,我已經(jīng)趕了二十多里。從青港碼頭,到了推山咀碼頭。大凡經(jīng)過的船只,會在這里歇一下腳。這里的港灣雖比城陵磯小,卻也是一個重要的水上中轉(zhuǎn)站。從長江入洞庭的大貨輪,走湘江上長沙,就往往要在這里改小機船或帆船。一條大貨輪靠碼頭,總要掀起很大的波浪來,把那些小魚船拋得老高,不時傳出罵人的聲音,又很快淹沒在嘈雜聲、湖水聲、以及尖叫的汽笛聲中,像打了個水漂,很快無影無蹤。
夕陽西下,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紅”。我居然老遠就認出了父親的那條船,憑的感覺。而那船并沒有靠岸,穩(wěn)步朝下游駛?cè)。目測帆船距堤岸兩百來米,我興奮地招舞著小手大喊:“爸——爸——,爸──爸──”按理,父親是聽不見我的聲音的。湖面的波浪發(fā)出的聲音,風的聲音本來就大,平常在湖上兩條船擦肩而過,一般只打個手勢算是問候了。而父親似乎聽見了我的喊叫聲。怎么聽見的,是一種感應嗎?我不知道。只見父親站在船頭,桅桿一樣筆挺,也向我打著手勢。小小年紀的我并不知道,裝著滿船蔗種的船不能輕易靠岸的。我看見父親在跟另一個人爭吵?礃幼,那個人是想靠岸讓我上船,好讓父子團聚。船靠過來十來米的樣子,又很快復了起先的航道。
是我父親制止了那個人。
我與帆船平行地走在堤岸上,那感覺無與倫比。
從此以后,甘蔗大片大片地漫延開來。
我的故鄉(xiāng),就被這種叫甘蔗的農(nóng)作物重重包圍。這些綠海連天的蔗林,后來并不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業(yè)。甘蔗種植和收割的過程,是很苦、很辛酸的,也并不能解決貧窮的境況。我曾在《農(nóng)歷者》的長篇散文中詳細地記載過,這里就不累贅了。
三
我也曾無數(shù)次奢望離開這個村莊。1984年冬天,我終于義無反顧地逃離了這個貧窮的村莊,來到了古城岳陽,并在1986年考取了一所高等?茖W校,以為從此就可以改變命運了。因此,我發(fā)奮學習,在大學期間有文字見諸大型報刊,一些媒體及名牌學校紛紛來校打招呼,而學校正在考慮我留校事宜。誰知,等三年畢業(yè)了,我并沒有如愿留下來,或分配到城市工作,個中原因多多,其最為主要的是那年的政治氣候所累。我又一次被命運捉弄。最終,無可奈何回到了這個農(nóng)場工作,心中的積郁在短時間是消退不了的,就養(yǎng)成了平日獨自一個人到大堤上散步的習慣。有一天,我忽然發(fā)現(xiàn)湖上似乎少了什么,又似乎多出了什么,一時說不出到底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人顯得更加失落,且又感到茫然。
這時候,一艘輪船拉響了汽笛,向身邊的碼頭靠過來。那嘈雜的聲音,撕裂了我的眼簾,掐斷了我思想的路徑。這種寵然大物的出現(xiàn),把我從繁雜虛無中驚醒。多了的東西,我終于看見了。那強烈的反差效果,猛然覺察了缺失的東西。
是的,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帆影了。
大湖之上,那驚濤駭浪中的帆影,從記憶里駛過來了。
藍天白云之下,我是岸邊的一棵青楞楞的小草,以翹首的姿勢仰望天空,把神秘的遠方一遍遍揣摩,太多的疑惑壓在了我的心頭。經(jīng)過大學三年的熏陶與浸染,我開始對一些事物或周圍環(huán)境進行有限的思考,且大多在情感上,理性思考少,流于表面,十分稚嫩。我甚至懷疑,我的這個農(nóng)場來歷不明:好好的一個大湖,我的父輩他們?yōu)槭裁匆邢乱粔K土地呢?這與殺豬的屠戶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啊。是啊,我的那些鄉(xiāng)親們,在大湖的身上割下了一坨肥肉,喂養(yǎng)了我以及故鄉(xiāng)的親人。你看那圍墾出來的長堤,多么像屠戶手中的那根草繩子,輕輕地拎起了這坨肉(維系數(shù)萬生靈的一根脆弱的草繩啊,年年抗洪的人水之戰(zhàn)猶寒于心頭)。
那些年,我甚至懷疑大湖的陽光也來歷不明。就像我懷疑帆船的來歷一樣,有太多的東西讓我無限猜想。
那陽光是金色的嗎?為什么照在我們湖區(qū)人的身上,皮膚立馬就變得黑黝黝的,像大湖里漆過桐油的漁船,還泛著光亮;
那陽光是固體的嗎?像物質(zhì)的東西,像鐵,也像煤,里面一定包裹著火吧?曬得人燃燒起來,還能把湖水煮得發(fā)燙;
那陽光是液體的嗎?水能凝固成冰,陽光也能溶解在水中,像甘蔗糖一樣的溶解在水中?纱蠛年柟,并不是甜的,而是咸的,像我們從身上流過汗水的肌體,搓出幾粒陽光一樣咸的鹽籽。而空氣里的味道,是濃烈的腥味,又還不止是腥味,中間夾帶著莊稼散發(fā)的氣息,牲畜身體的氣息,還有糞肥的氣息,這些統(tǒng)統(tǒng)經(jīng)大湖的風一糅合攪拌,老遠就聞得這股氣息撲面而來。
那大湖上的風,是有顏色的。可以是太陽的顏色,可以是雨水的顏色,也可以是花草樹木的顏色。這些變化多端的湖風,像海妖,讓人捉摸不定。有時她一手舉著歲月的刻刀,一手又摸出無情的鞭子,走到哪,刻到哪,抽到哪。在我們湖區(qū)平原,人是土地的仆人,莊稼的仆人,有誰的身體上沒留下湖風的刻削和鞭打?
那揮之不去的、標簽一樣的記號,已經(jīng)烙入了我的筋骨中了。
湖風不識字,偏偏亂翻書。它一來,便如興波作浪的水妖,整個垸內(nèi)飛沙走石,樹木亂顫。湖面又是一番情景:那書頁似的波濤快速翻卷,層層疊疊,浪花飛舞,躥出三尺高是最常見的。帆船對湖風的記憶遠比我深刻。波峰浪谷里,最能看見生命的頑強和不屈的力量。被湖風撕碎的不止是垸內(nèi)的莊稼,也有大湖里的帆船。所以,生活在這一帶的人,常被人比喻成洞庭湖的麻雀,見慣了風浪。
生活的磨礪,讓他們不懼怕什么。
四
憶念起來件件是酸楚故事,我就不一一敘說。因為,我一時半刻還沒有心理準備,來承受這種超載的負荷。于是,我就有了寫作的沖動。這時候,我腦海里閃念的還是帆船與其他有關故鄉(xiāng)的記憶,它們像一道靈光,照亮了我封存已久的倉儲。這遠逝的帆影,猛然讓人懷念少年郎的青春歲月,它們因苦澀而甘美,因憂傷而懷念。而今,這些已經(jīng)時過境遷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也許,偌大的洞庭湖,之于大輪船、大貨輪,一葉帆船,多么渺小,像一根湖上漂浮的稻草那樣脆弱,隨時可能被一頁波濤蓋過頭頂,掀翻,甚至撕碎。可就是這一葉盛滿湖風的帆船,卻在洞庭湖激蕩了幾千年,成為湖區(qū)人的生命意象。在水運不發(fā)達的年代,就是這一根高高的桅桿,用繩索扯起一面粗布帆的小船,乘風破浪,引領帆船行駛在浩瀚的洞庭湖上,甚至漂入長江,闖入大海。所謂南極瀟湘,北通巫峽,帆船成了這片水域的主要交通工具。
在洞庭湖,能常年累月枕著波濤書寫人生的,無疑是那些浪尖上的漁民。盡管我打小時起,就喜歡到垸內(nèi)的溝、渠、河、汊去捕魚,卻成不了一個漁民。這好比我家種的一棵桃樹,還有一棵梨樹,它們即使生長在同一個屋檐后的坪子里,享受同一片陽光下雨水與空氣的滋養(yǎng),那怕氣候再和煦燦爛一些,桃樹還是開不出梨花,而梨樹也開不出桃花。
一個物種,只能結(jié)一種因果,此乃天經(jīng)地義。
我不想去探討人類改變其它物種的基因做法的道德倫理意味如何,我只是始終遵循個人的情感倫理。無論這個世界如何改變,也改變不了對養(yǎng)育我的洞庭湖,以及對湖上那些大大小小船只抱持的一種特殊情感。
五
前些天,我在岳陽樓下的湖邊散步,看見湖面比記憶里的大湖羸弱了許多,已經(jīng)沒有了“浩浩蕩蕩,橫無際涯”的氣象?瓷先,眼前的洞庭湖淪落成了一條河,還顯出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河道上仍然熱鬧,船只往來穿梭,除了大貨輪,就是挖沙船了。又或許正值冬季的禁漁期,連小劃子船也看不到蹤影。湖面的背景噪音很重,好似普洛透斯辭了波塞冬的差事,潛入洞庭湖,尋找咄咄逼人的美人兒。
岸邊濤聲仍舊,可帆船已經(jīng)杳無音信地遠逝了。
人生里總有許多東西于不經(jīng)意之中失去。我記不清最后一次看見帆船是何年何月的事了。這不如季節(jié)變化,看不看見,置身其中,身體是知道的。若是夏天,甚至還有鼓噪的蟬鳴不間斷提醒我。當蟬鳴聲越來越稀薄了,我的身子就能感覺到?jīng)鲆,而冬天更能加深了人對季?jié)的觸感?晌移雎粤朔挠白,它們在何時駛出了我的視線,一點也沒有引起我的警覺。
熟視無睹的事物,常常在失去了許久之后,才會突然被想起,反而由此鮮活起來。當一個少年的青春歲月,隨洞庭湖的帆影一道,業(yè)已遠逝之后,我只能從影集中翻出當年拍攝的《帆影》,對一個時代的黑白底片行注目禮。
【我在洞庭等一片帆散文】相關文章:
雨帆,愛憐意散文01-10
回憶是思念的帆唯美散文06-02
我的另一片天空散文12-08
帆,帆徐夤,帆的意思,帆賞析 -詩詞大全01-01
洞庭湖二題散文10-24
坐閱千帆抒情散文07-09
千帆盡落,緣已逝散文12-17
我是一片小小的楓葉散文12-01
我想化作一片秋葉散文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