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烙印的散文
七.二八唐山大地震，在我心里永遠是一個不能碰，也不敢碰的烙印。似乎碰一下，都能流下一滴、一滴的血來。許多年過去了，我都下意識地封閉我所有的感覺，我不愿想，不愿看，甚至不愿懷念，因為痛——痛徹肺腑。在這件事上，我是脆弱的。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努力地掙脫它，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它的魔爪。每次在夢里，我也試圖抓住親人的每一小片衣襟，卻總是看見死神那揶揄、嘲諷的笑容。
對待經歷過的苦難，有兩種人：一種人，他們把自己的苦痛放在嘴里，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與別人聽，那是一種膽量，一種智慧，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的選擇；還有一種人，他把苦痛深埋在心里，從不向人們訴說，展現給人的永遠是達觀、鎮(zhèn)定的笑容，像迎風斗雪的傲霜梅花一樣無視嚴寒的逼仄和欺凌。
我是不在這兩者之間的，沉默是沉默著了，心里卻是不變的惶恐和不安。地震那年，父親帶著兩個姐姐去了另一個世界，留下母親和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那一年，母親36歲，我只有6歲。母親沒有再嫁，16歲的哥哥進了煤礦做了一名學徒工。母子三人相依為命的過活。記得小時候，我?guī)缀鹾苌傧氲绞湃サ母赣H，母親也很少提起。只是每年清明時母親會準時備好燒紙讓我們去路邊焚燒，把一年里所有的紀念都凝成片刻化為了清煙。母親偶爾拾掇舊衣服時會翻出父親的一張黑白照片沉思，然后遞給我，“看，你爸的相片。”我隨手拿過來端祥一下，因沒見母親有特別的悲傷，我心里也沒有多少難過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是幸福的，我不覺得我比別人少什么，不覺得父親的存在對于一個女孩子的意義有多大。我也曾經困惑過母親的淡然，但年少的我根本無暇顧及這些。
隨著年歲漸長，我才開始思念起那個虛無飄渺的形象，渴望那個溫暖寬廣的父親的胸膛�；孟胫斪约簼M心疲憊時，父親堅定的目光會籠罩著我，父親堅實的臂膀會讓我依靠。我曾經嘗試著去書中尋覓，在《傅雷家書》里，在《背影》里，仔細品味著那篤定堅實的父愛，但書中的世界終不能給予我現實的撫慰。于是，我?guī)е绨葜樵谥腔鄣拈L者身邊聆聽教誨，這忘年之交因著血緣的缺失而少了親人般的親昵。甚至，我也在目眩神迷的愛情里捕捉父愛的蛛絲馬跡，同樣的呵護和憐愛，卻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流逝而少了那父愛的專一和永恒。這些海市蜃樓的東西，放在心里總是空蕩蕩的。
隨著屢屢受挫，我也慢慢停下追逐的腳步，開始審視自己，觀察母親、體會母親當年的感受，思索這么多年她對父親的淡漠和忘記。母親是念過幾年書的，平時說話嗓門很大，因為不會騎自行車，上三班倒的母親每天要步行近1個小時去單位上班。母親單位是屬于有毒作業(yè)的化工廠,車間里到處迷漫著一股刺鼻的聚氯乙烯的怪味，工人們穿著油乎乎的工作服，在機器的巨響里，女人們和男人一樣扯著嗓子說話。因為一次不太嚴重的工傷事故廠里領導安排她去浴室工作，對此，母親很是引以為豪。她說：“廠里最好的活兒就是看澡堂子，別人都爭著搶著去呢。”我卻羞于啟齒，我寧可告訴別人我媽是工廠的工人，也不想對外人說我媽是看澡堂子的。這自卑虛榮的心，從那時起就在我心里扎了根。
記得我上初中時，生活拮據的人們經常在冬天里去撿鍋爐房里倒出來的燃燒不充分的煤塊，唐山人管它叫“焦子”。放學后，我就跟著母親拎著幾個蛇皮口袋去鍋爐房撿焦子，等一鍋熱氣騰騰的煤渣子倒出來，我們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快速爬到煤渣子堆上，戴上黑乎乎的線手套，手疾眼快地往口袋里裝，因為還有許多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這些可以過冬的寶貝。而不遠處，我的初中同學們正在操場上踢足球，有的人不時向我們這邊張望著，我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這難堪窘迫的一幕，占據了十四五歲女孩子的花季。母親是不以為然的，她依舊是快活的，依舊是大嗓門。
漸漸長大的我也到了愛美的年紀，開始對著商場里的漂亮衣服發(fā)呆，希望別人艷羨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于是在夢里就經常出現自己穿著色彩斑斕的裙子在花叢里跳舞的畫面。記得有一陣兒我喜歡上一件淡藍色的夾克服，那顏色就如暴雨過后的天空一樣讓人著迷。我每天放學后都要去賣衣服的.商場去看一看，生怕別人把它搶走。那件衣服相當于我家一個月的生活開支。我軟磨硬泡地央求母親讓她給我買下來，可是母親毫不留情地否決了我這個天方夜譚的愿望。我當時情緒很低落，一連幾天都不和母親說話，但她很不以為然的照常操持著家務，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
那時我常想，母親是不愛我的。
母親常常告誡我：“好好學習，別和我一樣當工人�！蹦赣H的那句大實話，也成了我刻苦讀書的動力。初中時，我的學習成績在班里總是前三名。
永遠記得那個傍晚，那個路邊的公用電話亭，那個瘦弱的扎著馬尾辮的初中女生握著電話聽筒：“媽，老師讓我們回家問家長，畢業(yè)了是考中專還是上高中考大學？”
“上高中考大學！”母親的聲意不大但很清晰，甚至超過了馬路邊來來往往的汽車喇叭聲。事后我才知道當時有很多人勸她不要讓我繼續(xù)讀書，想讓我早些工作幫她減輕生活的重擔。但她都沒聽，她有自己的主張，她的這個決定改變了一個女孩子的命運。
后來我如愿以償考上了大學，有了一份收入不菲的體面的工作。但隨著時間和環(huán)境的改變，有一度我是嫌棄母親的，嫌棄她的粗鄙，嫌棄她的吝嗇。我覺得我和她格格不入，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墒巧罱o了我一個最嚴厲的教訓，我竟然重復著母親走過的路，我開始一個人帶著女兒生活，雖然經濟上我們并不窘迫，但我還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當年的心境。冬夜里，一個女人拖著疲憊的步子在凄冷的街道上前行，只因為家里還有年幼的孩子盼著她回去，家里沒了父親，她是孩子們全部的希望和倚靠。累的時候，她也想停下來歇歇，她也想找個肩膀靠一靠，可是她沒有依靠，男人已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她只能有意無意地淡忘那個身影，甚至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因為她要為孩子們撐起一片天。她心里未必不苦楚，可是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惆悵去感傷，甚至沒有閑情去流眼淚。她常掛在嘴邊的有一句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痹谒砩衔沂冀K找不到“柔弱膽怯”這樣的字眼。
我開始理解母親了。
而我也漸漸地明白：有的東西失去了，就不會重來。它是我終生的遺憾，它是我永遠改變不了的命運，任憑我去思念，去幻想，去企盼，終是徒勞惘然。我能做的，只是去忘記，只能去忘記，如果忘記可以讓人堅定和無畏，如果忘記可以讓人輕松和從容，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向逝去的親人們揮揮手，是不是可以在夢中看見親人們安慰的笑容？
所以，我心里終于踏實了許多。
母親身體尚可，前幾日清明時還叮囑我別忘了去路邊燒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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