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逃荒期散文

時間:2021-06-24 17:03:49 散文隨筆 我要投稿

大逃荒期散文

  “去時九口人,回來就只剩下兩個人啊……”婆婆無比心痛無比沉重地說。站在村后自家的老宅上,我曾數(shù)次盯著那幾間破舊的磚瓦房,極力捕捉爺爺當年的身影——實際上,那幾間房子也是爺爺去世之后建起的,早已沒有了一丁點兒泥土茅草的痕跡,但我還是執(zhí)拗地認為,這里面一定有爺爺生活過的影子和氣息。穿過30多年的時間和空間,我仿佛看到了爺爺去世前的模樣:矮小瘦弱的身子,蠟黃清瘦的面孔,還有對生的不舍和依戀?墒牵难劬镆卜置髁髀吨鴿M足的笑意,因為,他的一生雖然傳奇又曲折,但結局卻是美好的,是令人欣慰的。

大逃荒期散文

  思緒將時光倒流。毒辣辣的太陽將六歲爺爺?shù)淖齑娇镜寐N起了皮兒,整張面孔就像是沒有一點兒水分的沾滿泥漿的白棉布一樣,干澀、晦暗、毫無生氣,連目光也是呆呆的,仿佛根本就不曾看到眼前這明晃晃的光亮。他稚嫩的腳丫踩在泛起塵霧的土地上,路邊干枯的野草將他的雙腳纏繞,但他管不了這些,仍舊邁著凌亂趔趄的腳步向前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腦子里,滿滿的都是父母親人臨死前悲慘哀憐的一幕幕,未來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自己什么時候也會像親人一樣死去——也許會是以后的某個日子,也許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腳下的路上……不知道,不知道,一切都不知道!就這樣,餓著,渴著,恐懼著,無望著……爺爺走在回家的路上,和大他兩歲的姐姐一起。

  爺爺老家是鄲城縣汲冢鄉(xiāng)張樓村。1931年自然災害,死了無數(shù)人,為了活命,抱著一線希望,爺爺和父親母親叔伯九個人一起加入逃荒隊伍,向南走去,到了離家40多里的南鄉(xiāng)——南鄉(xiāng)在哪兒,我在百度上沒有搜索到,仔細想想,大概是人們的一種泛稱吧!可是,每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這場特大洪水牽涉面實在太廣泛了,大半個中國都是災區(qū),何況區(qū)區(qū)一個鄲城呢?所以,所到之處,都是尸橫遍野。就在南鄉(xiāng),饑餓加上勞累,使得他們染上疾病,一個個離開人世,最后,僅剩爺爺姐弟倆,別無選擇,只好踏上了回鄉(xiāng)的征途。

  公公說當時是只有姐弟倆回鄉(xiāng)的,但我總是覺得有疑:那么大的人尚且不能活命,更何況兩個小孩子呢?一定是有人護送的,而且,大人也必定不是全部死去了的,不然,誰會在那么艱難的情況下護送兩個陌生人幾十里一路奔波呢?這個,下文也會有提到,暫且按下不表。

  總之,爺爺他們安全返鄉(xiāng)了!在一間四面透風盡是又寬又深的`裂縫的土屋里,沒父沒母的姐弟倆相擁著畏縮在干草堆里,度過了幾個荒涼可怕的白天和黑夜。后來,姥姥家的人把他們倆接走了。后來,一個善良的娘家是張樓的郗莊人聽到這些,心生惻隱,主動提出要把爺爺接到郗莊,給他一口飯吃。再后來,爺爺?shù)慕憬慵薜搅嘶搓柕鸟T唐,爺爺則留在郗莊,娶妻生子,便有了我的公公和婆婆,便有了他的二孫子,我的愛人。

  故事講到這里,已經(jīng)夠傳奇的了吧,可更傳奇的還在后面呢!

  接爺爺來的娘家是張樓的郗莊人是地主夫人,雖然家不算大業(yè)也不算大,但家里還是比著別家多了幾畝地,多了幾只羊,所以,一家人勉強能夠填飽肚子。于是,這割草放羊的活兒便自然落到了年幼的爺爺身上。晚上,爺爺住在羊圈里和小羊們擠在一起取暖,白天,一邊放羊一邊到處搜羅雜草什么的為小羊們多積攢一些食物。照顧小羊,爺爺盡心盡力,因為此時此刻,他的生命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其它,這些羊們已是他的唯一!

  我無法想象,六歲的爺爺獨自睡在羊圈時,他會有怎樣的表現(xiàn)。他一定在大睜著眼睛,驚恐地環(huán)視著身邊的一切:颼颼的夜風、吱吱叫的門窗、突然竄起的一只老鼠……碩大的無邊的黑暗里的一切仿佛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罩住了爺爺,也罩住了爺爺那顆孤單恐懼的心!此刻,他一定想起了媽媽溫暖的懷抱,想起了全家人在一起時雖食不果腹卻踏實幸福的日子!爺爺一定是哭了,而且哭泣不止,一天又一天……一定是小羊們,是小羊們那暖和柔軟的細毛和親切綿軟的咩咩聲溫暖了爺爺凄涼的心,使他漸漸脫離畏懼,變得心境平和起來。有小羊們的陪伴——它們是他的親人是他的朋友,他不再害怕了。能活著,比什么都好,不是么?

  八歲時,爺爺除了放羊,也開始打水了。小心地站在井邊,提著一個很大很大的成人用的木桶,扔到井里去,晃悠幾下,再咬著牙,使勁兒往上提,最后再一晃一晃地交換著雙手拎到大缸里去。先是小半桶,后來是半桶,再后來便能打整桶水了。

  再大一些,爺爺便能下地干活了。大人們能干的活,他都能干,都會干。

  1947年打土豪分田地,轟轟烈烈。當工作人員動員爺爺檢舉揭發(fā)地主家的剝削和壓迫行為,并威脅說,如果不檢舉自己也要被打成地主時,剛剛20出頭的年輕小伙兒卻堅決地搖了搖頭,他說,他們給了我一口飯吃,不然我活不到現(xiàn)在,所以,我沒有什么好說的!這樣說的結果便是果真被打成了地主,訂了一個好高的成分。但幸好善良的村民們紛紛為爺爺作證,說他只是一個地主家撿來的可憐的孤兒,他才幸免于難!

  爺爺分到了一個小院和一間岌岌可危的土房。后來看到他勤快能干忠厚實誠,村民又給他說了一房離郗莊不遠的前李村的媳婦,那便是我的奶奶了。在娘家人的幫助下,爺爺修整了房屋,和奶奶一起踏踏實實過起了日子。

  這其間發(fā)生了一起離奇事!一天,爺爺正在地里干活,突然奶奶和幾個鄰居慌慌張張地跑來,說他母親轉人形了!可是,當爺爺奔到北地——傳說母親出現(xiàn)的地方時,卻什么也看不到了,偌大一條官路,一個人影兒也不見!

  據(jù)說,爺爺?shù)哪赣H,我應該稱作老太太的,頭上頂著一方手巾,坐在一架獨輪車上,車把上還掛著一兜干糧,推車人是個高高瘦瘦黑黑的男人。他們倆一起朝郗莊方向焦渴地凝望著,遇人便打聽爺爺?shù)男∶。奶奶是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大家都說我老太太是轉了人形的,因為她早已在若干年前在南鄉(xiāng)逃難時死去,但我總是不信,前文也有提到過。按我和愛人的推測,大概是老太太在南鄉(xiāng)時當家人死后,又遇到一個人家,為了生計跟了男主人,便是后來推車的這個男人。但男人也養(yǎng)活不了多出的兩個孩子,她便央求他送姐弟倆返鄉(xiāng)。若干年后,她實在不放心倆孩子,想知道孩子的情況,便四處打聽,終于得知兒子在郗莊定居,終于有一天,又乞求男人來到這里想要親眼看一看兒子和兒子的家,若果真生活穩(wěn)定安康,此生便也無欲無求了。可是,就在即將見面的那一剎那,她又退縮了:就是見了又能如何?他能體諒她當初的選擇嗎?他能原諒她當初對他們的拋棄嗎?她要如何解釋……當真見不如不見!只要知道他還活得好好的,就足夠了!于是,狠狠心,回頭了!

  不知道爺爺聽到這個消息時心里是什么滋味,作何猜想。反正,在這么多年的時間里,他從來沒有在任何人面前提起過自己的母親,提起過他在南鄉(xiāng)時遭遇到的一切。

  話題重新轉回來。種地、撿柴、拾糞、干泥水匠……爺爺從不閑著,與人為善,也從來沒有和別人紅過臉。唯一的一次爭吵來自于1981年,我愛人即將出生的時候,計劃生育抓得最嚴。眼看著孩子就要出生,但村干部非要兒媳婦(我婆婆)去引產(chǎn),墮掉胎兒。爺爺不依了,和村干部大吵大鬧一場,直鬧得天翻地覆,村人皆知。后來,胎兒總算保住了,以罰款了事。

  我想,爺爺有這樣的舉動,除了源于對生命的敬重之外,還源于對子孫后代的渴望。對于一個郗莊的外來戶,對于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他急于想要擴大門戶,壯大門楣!他必須這么做,只能這么做!

  果然,在大孫子之后,二孫子出生了,緊接著,二兒子家的兩個孩子,他的三孫子四孫子也相繼出生了!爺爺對孫子們的疼愛程度啊,想都無法想象得到!直到現(xiàn)在,我哥還能回憶起當年和爺爺在一起時的情景:爺爺農閑時干泥水匠,每次下工后來不及洗手就把哥哥抱在懷里,東顛顛,西晃晃,不舍得放下。然后便拿著工地上發(fā)的香煙——他從不舍得吸上一口——背起哥哥,去走鄉(xiāng)串巷的貨郎那兒換上幾塊兒糖果,或者幾根麻花……

  爺爺雖然在郗莊落戶了,但心還是牽掛著家鄉(xiāng)。一直到離世前,都曾不止一次回鄉(xiāng)探望親人,老家,他還有叔伯兄弟在。婆婆跟我具體講了爺爺兩次返鄉(xiāng)的場景。一次是1958年春節(jié),我公公兩歲,我大姑四歲。老家張樓離郗莊足足50多里,爺爺和奶奶背著抱著拉扯著兩個孩子,夜里兩點就出發(fā)了,徒步,走啊走,天亮后終于一步一步走到了張樓。吃了午飯,就又要回轉了,仍然是一步一步往回挪。走到一半時,實在走不動了,就把大姑送給了一戶陌生人家?墒,奶奶不愿意啊,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所以便恨得不行,和爺爺不依不饒,不得已,第二天,爺爺又轉回去,重新把大姑要了回來。

  第二次是1985年春節(jié)。爺爺帶著我公公婆婆、二叔二嬸兩對兒子兒媳還有兩個小家庭里的四個孫子風風光光地回鄉(xiāng)了,這次不是步行,而是駕著毛驢車了。除了拜年,也有炫耀的成分在——自己也是有后代的人了,看這紅紅火火的一大家子人!可是,十個月后,爺爺便去世了!

  爺爺是因病去世的,一身的。悍谓Y核、心臟病、冠心病、心肌梗塞等,但善良孝順的公公卻沒有放棄他,多次到周口專醫(yī)院(現(xiàn)在的市中心醫(yī)院)診治。那時公公給別人開電鋸,收入很可觀,是三里五村數(shù)得著的名人,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又欠了許多錢,也沒能留住爺爺?shù)纳。后來,奶奶又重蹈爺爺(shù)母厕H。兩位老人都是在60歲那年離世的。

  去年,當我偶然間聽到爺爺?shù)墓适聲r,便有一個念頭,要把他的故事完整地記下來,好讓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我所有的子孫后代,能通過這些文字記住他先輩平凡又不平凡的經(jīng)歷,但文筆拙劣,一直無從下手。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時間跨度比較久遠,很多事情已經(jīng)無從考證,我從來沒有見過爺爺,也只能借長輩之口多少了解一些,但他們似乎和爺爺一樣刻意隱諱,不愿透露。

  公公說:活著時讓他吃好的穿好的,有病時給他治病,他這一輩子也值了。況且咱家又不當官又不發(fā)財?shù)模浵聛碛猩队媚?一點意義也沒有!除此之外,我覺得公公不愿說,還有一個意思,爺爺?shù)倪^去是不光彩的,是痛苦的,所以,還是藏起來好。出于同樣的原因,婆婆也是欲言又止,就連爺爺?shù)拿,我問了好多遍,她才愿意告訴我大名——張道貞,至于小名,她怎么也不愿說。

  問了公婆,問了大姑,問了馮唐姑奶的侄女和爺爺雇主的孫女——機緣巧合,我遇到了她們,幾家人偶有來往——我才多多少少了解到事情的始末,并把這些片段串聯(lián)起來,勉強成文。也許其中還有很多細節(jié)我無從知曉,也許有一些細節(jié)我已經(jīng)錯亂了,那也只能等來后慢慢修改,慢慢完善了。

  除夕那天下午,我跟著公公、哥嫂給爺爺上墳,三個孩子在麥田里在人縫間亂竄亂跑,他們叫著、笑著、跳著,肆無忌憚。兒子看到大人跪在墳前磕頭時,也立刻站好蜻蜓點水似的彎了幾下身子,一邊彎一邊扯長了嗓子叫道:“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嫂子也一把揪住侄子,按到地上,胡亂磕了幾個頭。后來,幾個孩子也不知從哪兒找了幾根棍子,邊打鬧邊往墳上戳著。在這樣嚴肅的場合,孩子們的言行舉止的確很滑稽很荒誕?墒牵抑罓敔斈棠淌墙^對不會責怪的,若泉下有知,他們肯定正在慈眉善目地凝視著眼前的一切。

  起風了,地里的麥苗在暖暖的陽光下輕微地泛著波浪,爺爺奶奶正靜靜地躺在這個溫暖安全的地方,跨過綠油油的麥田,守望著不遠處兩個儉樸整潔的農家小院,那里分別是兩個九口之家——公公家和叔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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