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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勞是一種美德么?
在我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去外婆家,見天亮以后外婆為我們煮飯,覺得很奇怪,就問道:你們怎么在白天吃飯?外婆也覺得很奇怪,反問:你們吃飯不在白天,難道在黑夜?我說:我們一天兩頓都在黑夜。外婆一聽這話,就撲簌簌掉下淚來,哀嘆說:你看這世道!把娃娃都搞得分不清晨昏了。她說的“分不清晨昏”,指的是我們那時的生活狀態(tài)。父母天不亮就到生產(chǎn)隊的梯田或壩梁上挖土,一直要干到半夜才能回來。我們這些孩子就只能跟著大人的作息,凌晨四五點(diǎn)吃一頓飯,半夜里再吃一頓。時間長了就以為凡是飯都要在黑夜吃,白天吃反而很奇怪。
當(dāng)然正如人們常說的,有付出就有回報。母親在這一年被評為勞動模范,隊長捧著獎狀來到我家,說了好多表揚(yáng)的話,大意是說,你媽媽是全村最勤勞的婦女,你們長大了應(yīng)該向她學(xué)習(xí)。但奇怪的是,母親一點(diǎn)兒也不高興,隊長一走,她就抱著我痛哭起來,哭完后說了一句:別聽他胡說!什么勤勞!他怎么不勤勞?
從此我就知道,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勤勞,一種不勤勞;而有的人的勤勞對自己毫無好處。成年后,我對一切叫人“吃苦耐勞”“忘我工作”的說教充滿警覺,正是得益于生活所賜。在我看來,一種勞動如果不能體現(xiàn)勞動者的價值和尊嚴(yán),那么它就只對領(lǐng)導(dǎo)者有意義。一個人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愿意犧牲自己的享樂,做一件在他看來十分必要、十分有價值的事業(yè),與一個人在棍棒的驅(qū)趕下,完成一樁力所能及的工作以維持生命,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
但好多人不懂,包括一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文人墨客,一到鄉(xiāng)下,就盛贊起農(nóng)民的“勤勞”來,寫文章更會上升到“中華民族傳統(tǒng)美德”的高度。我自己就聽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伙詩人到陜北采風(fēng),看見一個婦女在地里拔草,就派作協(xié)主席上前問候,以示“深入生活”!袄洗竽铮@么大歲數(shù)了,還在勞動?你的勤勞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啊!”大娘說:“學(xué)啥呀?沒事干嘛!”可等這個主席一離開,大娘就在地上唾了一口,罵道:“呸!你才勤勞呢!你家祖宗八代都勤勞!”在她看來,勤勞是一種詛咒。她沒說出來的憤怒,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解讀:我也想像你們城里人一樣,看看電影,逛逛公園,或者遛遛狗,聽聽音樂會,可能嗎?你們不管倒也罷了,吃飽了撐的跑到我們鄉(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也罷了,但還想把老娘當(dāng)猴耍,就太不要臉了!說明這世界人種五顏六色,族群豐富多樣,文明千姿百態(tài),但人性只有一種,那就是求樂避苦,好生惡死。沒有一個民族熱愛吃苦甚于熱愛享樂,熱愛流汗甚于熱愛休閑。
勤勞都是被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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