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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柳宗元永州山水詩文的原生態(tài)美
論柳宗元永州山水詩文的原生態(tài)美
鄧凌云
永貞元年（805）至元和九年（814）十年間，柳宗元謫貶永州司馬，身同羈囚，慈母離世，交游解散，羞與為戚，孤寂貧病，憂戚難已。然而“羈囚”“棄地”兩相遭，山水撫慰了那顆憂傷孤寂的心靈，他發(fā)現(xiàn)了永州山水的原生態(tài)美：“遂命仆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窮山之高而止”；于“唐氏之棄地……更取器用，鏟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并以細(xì)膩冷峭的文筆，表現(xiàn)了人所未見、未言的永州自然山水原生態(tài)之美——荒寂、幽邃與清寒美！柳子不幸而幸，永州山水詩文（約90首詩與約20篇山水記及少數(shù)幾篇賦序）使其卓然自成大家；永州有幸，“零陵徒以先生居之之故，遂名聞天下”�。ㄋ危粼濉队乐萘壬籼糜洝罚�
一、荒蕪寂寥的原生態(tài)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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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百越相類。”柳宗元《囚山賦》描狀了此地山勢地形之荒惡、耕作條件之惡劣，并氣味臊穢、荊棘叢生、虎咆豹嗥與氣氛的荒寒陰森：“楚越之郊環(huán)萬山兮，勢騰涌夫波濤。紛對(duì)回合仰伏以離趔兮，若重墉之相褒……欣下頹以就順兮，曾不畝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漬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攢林麓以為叢棘兮，虎豹咆闆代狴牢之吠嗥�！绷鴲瀯t出游，游則有意無意選擇“棄地”或荒村、荒丘，以增加表現(xiàn)對(duì)象的荒寂美。鈷鐲潭西小丘是“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龍興寺之東丘“其始盒之外棄地，余得而合焉”；鈷鍔潭上田亦是可有可無，與棄地同，村民告曰“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愿以潭上田貿(mào)財(cái)以緩禍”。他如造化之奇的小石城山，因“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售其一伎”；“中幽麗奇”“紛紅駭綠”的袁家渴，“永之人未嘗游焉”…瑚；有泉幽幽然、“皆詭石怪木奇卉美箭”的石渠，亦“未始有傳焉者”。
這種荒蕪、荒野甚至荒穢的山水，體現(xiàn)著作者“美不自美，因人而彰”的生態(tài)美學(xué)觀。如崔中丞所建之萬石亭所在原為“臨于荒野蘗蔭之隙，見怪石特出”。韋使君新堂所在原為雜草毒卉、蛇虺貍鼠成堆的穢墟：“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hào)為穢墟�！痹倏幢痪劢沟幕拇濉肚飼孕心瞎冉�(jīng)荒村》：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黃葉覆溪橋，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歷，幽泉微斷續(xù)。
機(jī)心久已忘，何事驚麋鹿？
天氣凄寒，詩人冒冷霜晨游。中四句極寫荒蕪景狀：黃葉覆溪橋，可見人煙稀少，絕少人行；幾株古木，平添荒寂氣氛；花是不成片不足觀的稀稀落落幾朵寒花；泉流像要枯竭似的時(shí)斷時(shí)流。作家卻因這種荒蕪、荒寂之美，而忘卻了心計(jì)與巧詐之心，并為其出行驚動(dòng)了麋鹿而生愧疚。這種因人而彰的荒寂美屢見于詩：泉是未被汲飲的荒泉，“引杖試荒泉，解帶圍新竹”；（《夏初雨后尋愚溪》）山是落了葉的寒山，路是饑獸嗥叫的荒蹊，人是期耕俟蠶的饑荒人，“木落寒山盡，江空秋月高……澗急驚鱗奔，蹊荒饑獸嗥……饑食期農(nóng)耕，寒衣俟蠶繰”；（《游南亭夜還敘志》）所居之丘是無人過問的荒丘，所見唯蓬艾、蜘蛛，“臺(tái)館葺荒丘，池塘疏沉坳……庭階植蓬艾，隙牖懸螨蛸”。（《游朝陽巖遂登西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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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謫永，始居瀟水東岸龍興寺、法華寺，并于法華寺構(gòu)西亭。對(duì)此種居高臨遠(yuǎn)、寂靜開闊之境多有描狀：“龍興，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極，辟大門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曠也”；“法華寺居永州，地最高……廡之外有大竹數(shù)萬，又其外山形下絕。然而薪蒸筱蕩……是其下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眾山之會(huì)，果去是，其見遠(yuǎn)矣。遂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叢莽下頹，萬類皆出，曠焉茫焉。天為之益高，地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澤之大，咸若有增而廣之者”。兩寺居高臨江，所覽“尺寸千里”“莫得遁隱”，一派開窗放人大江來的境界。“竄身楚南極，山水窮險(xiǎn)艱。步登最高寺，蕭散任疏頑。西垂下斗絕，欲似窺人寰……神舒屏羈鎖，志適忘幽孱”。（《構(gòu)法華寺西亭》）開闊的視野、壯麗的山川，使柳從進(jìn)退得失的憂戚中走出，體會(huì)大自然的造化之美�！暗は脊谄漤敚胂罅杼撚�。靈境不可狀，鬼工諒信求”；（《界圍巖水簾》）“高館軒霞表，危樓臨山隈。茲辰始澄霽，纖云盡褰開。天秋日正中，水碧無塵�！薄＃ā断婵陴^瀟湘二水所會(huì)》）
“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游南亭夜還敘志》）多才敏感、遭遇坎坷的詩人，登高望遠(yuǎn)，寥廓江天，四顧茫然�；暮畾庀�，謫居幽情，凄然入懷�！坝X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yuǎn)逾響，山鳥一時(shí)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中夜起望西園值月上》）孤寂的詩人中夜被寒露滴醒，遂倚楹至旦�？辞鍥龅脑律赵谥褡又窀�，聞泉鳴鳥喧，境界清幽而寂寥�！扒餁饧蠞荆�(dú)游亭午時(shí)�；仫L(fēng)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環(huán)境荒涼感、政治沉淪感、人生孤獨(dú)與憂戚感，在柳山水記或詠懷詩中如影隨形。然而山水可以開胸襟慰幽情，“西岑極遠(yuǎn)目，毫末皆可了。重疊九疑高，微茫洞庭小。迥窮兩儀際，高出萬象表”；（《與崔策登西山》）“白華照寒水，怡我適野情”；（《植靈壽木》）“拘情病幽郁，曠志寄高爽”。（《法華寺石門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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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寒寂寥之美一直受到古人推崇：唐司空?qǐng)D的《詩品》有“疏野”之目。清黃鉞仿作《廿四畫品》，明標(biāo)《疏寒》一品，中曰“野水縱橫，亂山荒蔚。蒹葭蒼蒼，白露唏未。洗其鉛華，卓爾名貴”。清人戴熙論畫，謂“荒寒幽杳之中，有大生趣在”；惲南田謂“天寒木落，石齒出輪……聊志我輩浩蕩堅(jiān)潔”。近人潘天壽論之更精：“荒山亂石間，幾枝野草，數(shù)朵閑花，便是畫家心中的無上粉本。”田明人王世貞言柳得荒寒幽寂之地，詩風(fēng)得到深造。柳在此體味了荒寂之境那未遭塵俗污染的原生態(tài)美，把這種荒寒境界的至美定格于被范仲淹譽(yù)為唐人五言最佳小詩的《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dú)釣寒江雪。
“千山”“萬徑”，何其寥廓！一“絕”、一“滅”，何其孤寂，何其荒寒！此背景下一孤舟、一釣翁，此乃大寂寥、大荒寒、大孤獨(dú)！在此天荒地老、江寬雪大的江中垂釣，凸顯的是凜然不懼的生命力與兀然不屈的心靈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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