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北海紀游

學人智庫 時間:2018-01-10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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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湘:北海紀游

  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里作完我的洛神,呈給一位不認識的女郎,路上遇到劉兄夢葦,我就變更計劃,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里面有一條槐樹的路,長約四里,路旁是兩行高而且大的槐樹,倚傍著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當夕陽西下清風徐來的時候,到這槐蔭之路上來散步,仰望是一片涼潤的青碧,旁視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黃白各色的小艇往來其間,襯著水邊的蘆荻,路上的小紅橋,枝葉之間偶爾瞧得見白塔高聳在遠方,與它的赭色的塔門,黃金的塔尖,這條槐路的景致也可說是兼有清幽與富麗之美了。我本來是想去那條路上閑行的,但是到的時候天氣還早,我們就轉(zhuǎn)入濠濮園的后堂暫息。

  這間后堂傍著一個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橋,池的兩旁是小山,山上長著柏樹,兩山之間豎著一座石門,池中游魚往來,間或有金魚浮上。我們坐定之后,談了些閑話,談到我們這一班人所作的詩行由規(guī)律的字數(shù)組成的新詩之上去。夢葦告訴我,有許多人對于我們的這種舉動大不以為然,但同時有兩種人,一種是向來對新詩取厭惡態(tài)度的人,一種是新詩作了許久與我們悟出同樣的道理的人,他們看見我們的這種新詩以后,起了深度的同情。后來又談到一班作新詩的人當初本是轟轟烈烈,但是出了一個或兩個集子之后,便銷聲匿跡,不僅沒有集子陸續(xù)出來,并且連一首好詩都看不見了。夢葦對于這種現(xiàn)象的解釋很激烈,他說這完全是因為一班人拿詩作進身之階,等到名氣成了,地位有了,詩也就跟著扔開了。他的話雖激烈,卻也有部份的真理,不過我覺著主要的原因另有兩個:淺嘗的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說的淺嘗者,便是那班本來不打算終身致力于詩,不過因了一時的風氣而舍些工夫來此嘗試一下的人。他們當中雖然不能說是竟無一人有詩的稟賦、涵養(yǎng)、見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時候,也不深。等到這一點子熱心與能耐用完之后,他們也就從此銷聲匿跡了。詩,與旁的學問旁的藝術(shù)一般,是一種終身的事業(yè),并非靠了淺嘗可以興盛得起來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淺嘗者之中有人居然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們居然堅執(zhí)著他們的荒謬主張,溺愛著他們的淺陋作品,對于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詩加以熱罵與冷嘲,并且掛起他們的新詩老前輩的招牌來蒙蔽大眾:這是新詩發(fā)達上的一個大阻梗。還有一個阻梗便是胡適的一種淺薄可笑的主張,他說,現(xiàn)代的詩應(yīng)當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幾可以適應(yīng)忙碌的現(xiàn)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詩之長短與其需時之多寡當中毫無比例可言。李白的《敬亭獨坐》雖然只有寥寥的二十個字,但是要領(lǐng)略出它的好處,所需的時間之多,只有過于《木蘭辭》而無不及。進一層,我們可以說,象《敬亭獨坐》這一類的抒情詩,忙碌的現(xiàn)代人簡直看不懂。再進一層說,忙碌的現(xiàn)代人干脆就不需要詩,小說他們都嫌沒有功夫與精神去看,更何況詩?電影,我說,最不藝術(shù)的電影是最為現(xiàn)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們?nèi)缦胗犀F(xiàn)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詩;想作詩,就不必顧及現(xiàn)代人的嗜好。詩的種類很多,抒情不過是一種,此外如敘事詩、史詩、詩劇、諷刺詩、寫景詩等等哪一種不是充滿了豐富的希望,值得致力于詩的人去努力?上述的兩種現(xiàn)象,抒情的偏重,使詩不能作多方面的發(fā)展,淺嘗的傾向,使詩不能作到深宏與豐富的田地,便是新詩之所以不興旺的兩個主因。

  我們談完之后,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便起身,轉(zhuǎn)上槐路,繞海水的北岸,經(jīng)過用黃色與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樓,在路上談了一些話,便租定一只小劃船。這時候西北方已經(jīng)起了烏云,并且時時有涼風吹過白色的水面,頗有雨意,但是我們下了船。我們看見一個女郎獨劃著一只綠色的船,她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裙,手上戴著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黃色的,她的身軀節(jié)奏的與雙槳交互的低昂著,在船身轉(zhuǎn)彎的時候,那種一手順劃一手逆劃兩臂錯綜而動的姿勢更將女身的曲線美表現(xiàn)出來;我們看看,一邊艷羨,一邊自家劃船的勇氣也不覺的陡增十倍。本來我的右手是因為前幾天劃船過猛擦破了幾塊皮到如今剛合了創(chuàng)口的,到此也就忘記掉了。我們先從松坡圖書館向漪瀾堂劃了一個直過,接著便向金鰲玉蝀橋放船過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點稀疏的灑下來了。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個小渦,渦的外緣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時候,又突然的高起來,形成一個白的圓錐,上聯(lián)著雨絲。這不過是剎那中的事。雨渦接著迅捷的向四周展開去,波紋越遠越淡,以至于無。我此時不覺的聯(lián)想起濟慈的四行詩來: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 n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來。雨點含著光有如水銀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陣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點敲水聲便是銜枚疾走時腳步的聲息。這一片颯颯之中,還聽到一種較高的聲響,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葉上面時候發(fā)出來的。我們掉轉(zhuǎn)船頭,一面愉快的劃著,一面避到水心的蓆棚下休息。

  棹 歌

  水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頭上是天,

  水在兩邊,

  更無障礙當前;

  白云駛空,

  魚游水中,

  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cè)

  仰身呀槳在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樹有濃蔭,

  葭葦青青,

  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

  鷗投葦叢,

  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朝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白浪撲來,

  水霧拂腮,

  天邊布滿云霾;

  船晃得兇,

  快往前沖,

  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雨絲象簾,

  水渦象錢,

  一片繚亂輕煙;

  雨勢偶松,

  暫展朦朧,

  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鳥兒高歌,

  燕兒掠波,

  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云峰,

  青的天空,

  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荷花清香,

  繚繞船旁,

  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長在水中,

  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月在上飄,

  船在下?lián)u,

  何人遠處吹蕭?

  蘆獲叢中,

  吹過秋風,

  水蚓呀應(yīng)著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雪花輕飛,

  飛滿山隈,

  飛向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卻消溶,

  綠波呀載過漁翁。

  雨勢稍停,我們又劃了出來。劃了一程之后,忽然間刮起了勁風來;風在海面上吹起一陣陣的水霧,迷人眼睛,朦朧里只見黑浪一個個向我們滾來。浪的上緣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象一群張口的海獸要跑來吞我們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響,船身的顛搖十分厲害:這刻的心境介于悅樂與驚恐之間,一心一目之中只記著,向前劃!向前劃!雖然兩臂麻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創(chuàng)口又裂了,還是記著,向前劃!

  上岸之后,雖然休息了許久,身體與手臂尚自在那里擺動。還記得許多年前,頭一次鳧水,出水之后,身子輕飄飄的,好象鳥兒在空中飛翔一般;不料那時所感到的快樂又復(fù)現(xiàn)于今天了。

  吃完點心之后,(今天的點心真鮮!)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qū)Π抖蛇^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只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著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云,深淺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著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谷高高的隱在雨云之中發(fā)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

  上岸后,雨又重新下起來。但是我們兩人的興卻發(fā)作了:夢葦嚷著要征服自然;我嚷著要上天王殿的樓上去聽雨。我們走到殿的前頭,瞧見琉璃牌樓的三座孤門之上一毫未濕,便先在這里停歇下來。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從槐樹的葉中可以看得見天空已經(jīng)轉(zhuǎn)成了與海水一樣深青的顏色,遠處的瓊島亮著一片燈光,燈光倒映在水中,晃動閃的,有波紋把它分隔成許多層。雨點打在遠近無數(shù)的樹上,有時急,有時緩;急時,象獨坐在佛殿中,崢嶸的殿柱與莊嚴的佛像只在隱約的琉璃燈光與爐香的光點內(nèi)可以瞧見;沉默充滿了寺內(nèi)殿堂,寂靜彌漫了寺外的山嶺;忽然之間,一陣風來,吹得檐角與塔尖的鐵馬銅鈴不斷的響,山中的老松怪柏謖謖的呼吼,雜著從遠峰飄來的瀑布的聲響,真是戰(zhàn)馬奔騰,怒潮澎湃。緩時,象在一座墓園之內(nèi),黃昏的時候,鳥兒在樹枝上棲息定了,鄉(xiāng)人已經(jīng)離開了田野與牧場回到家中安歇,墳?zāi)怪械挠撵`一齊無聲的偷了出來,伴著空中的蝙蝠作回旋的啞舞;他們的腳步落得真輕,一點聲息不聞,只有螢蟲燃著的小青燈照見他們憧憧的影子在暗中來往;他們舞得愈出神,在旁觀看的人也愈屏息無聲;最后,白楊蕭蕭的嘆起氣來,惋惜舞蹈之易終以及墓中人的逐漸零落投陽去了;一群面龐黃癟的小草也跟著點頭,颯颯的微語,說是這些話不錯。

  雨聲之中,我們轉(zhuǎn)身瞧天王殿,只見黑魆魆的一點燈火俱無,我們登樓聽雨的計劃于是不得不終止了。我們又閑談起來。我們評論時人,預(yù)想未來,歸根又是談到文學上去。說到文學與藝術(shù)之關(guān)系的時候,我講:插圖極能增進讀者對于文學書籍的興趣,我們中國舊文學書中的插圖工細別致,《紅樓夢》一書更得到畫家不斷的為它裝畫。在西方這一方面的人材真是多不勝數(shù),只拿英國來講,如從前的克魯可賢(Cruikshank),現(xiàn)代的畢茲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說作插圖的薩克雷(Thackeray),都是膾炙人口的;還有文學與音樂的關(guān)系,我國古代與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都已譜入了音樂,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詩則尚未得到音樂上的人材來在這方面致力。

  我們談著,時刻已經(jīng)不早了。雨算是過去了,但枝葉間雨滴依然紛亂的灑下,好象雨并沒有停住一般。偶爾有一輛人力車拖過,想必是遲歸的游客乘著園內(nèi)預(yù)備的車;還偶爾有人撐著紙傘拖著釘鞋低頭走過,這想必是園中的夫役。我們起身走上路時,只見兩行樹的黑影圍在路的左右,走到許遠,才看見一盞被雨霧朦了罩的路燈。大半時候還是憑著路中雨水洼的微光前進。

  我們一面走著,一面還談。我說出了我所以作新詩的理由,不為這個,不為那個,只為它是一種嶄新的工具,有充分發(fā)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詩的本質(zhì)是一成不變?nèi)f古長新的;它便是人性。詩的形體則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種形體的長處發(fā)展完了,便應(yīng)當另外創(chuàng)造一種形體來代替;一種形體的時代之長短完全由這種形體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詩的本質(zhì)是向內(nèi)發(fā)展的;詩的形體是向外發(fā)展的!对娊(jīng)》,《楚辭》,何默爾的史詩,這些都是幾千年上的文學產(chǎn)品,但是我們這班后生幾千年的人讀起它們來仍然受很深的感動;這便是因為它們能把永恒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于是它們就跟著人性一同不朽了。至于詩的形體則我們?匆娝鼈冊谀抢镄玛惔x。拿中國的詩來講,賦體在楚漢發(fā)展到了極點,便有“詩”體代之而興。“詩”體的含性最大,它的時代也最長;自漢代上溯戰(zhàn)國下達唐代,都是它的時代。在這長的時代當中,四言盛于戰(zhàn)國,五古盛于漢魏六朝唐代,七古盛于唐宋,樂府盛的時代與五古相同,律絕盛于唐。到了五代兩宋,便有詞體代“詩”體而興。到了元明與清,詞體又一衍而成曲體。再拿英國的詩來講,無韻體(Blankverse)與十四行詩(Sonnet)盛于伊麗沙白時代,樂府體(Balladmeasure)盛于十七世紀中葉,駢韻體(Rhymedcouplet)盛于多萊登(Dryden)蒲卜(Pope)兩人的手中。我們的新詩不過說是一種代曲體而興的詩體,將來它的內(nèi)含一齊發(fā)展出來了的時候,自然會另有一種別的更新的詩體來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詩的時代,我們應(yīng)當盡力來搜求,發(fā)展它的長處。就文學史上看來,差不多每種詩體的最盛時期都是這種詩體運用的初期;所以現(xiàn)在工具是有了,看我們會不會運用它。我們要是爭氣,那我們便有身預(yù)或目擊盛況的福氣;要是不爭氣,那新詩的興盛只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F(xiàn)在的新詩,在抒情方面,近兩年來已經(jīng)略具雛形;但敘事詩與詩劇則仍在胚胎之中。據(jù)我的推測,敘事詩將在未來的新詩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為敘事體的彈性極大,《孔雀東南飛》與何默爾的兩部史詩(敘事詩之一種)便是強有力的證據(jù),所以我推想新詩將以敘事體來作人性的綜合描寫。

  兩行高大的樹影矗立在(m.clearvueentertainment.com)兩旁,我們已經(jīng)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瀝著。右望海水,一片昏黑,只有燈光的倒影與海那邊的幾點燈光閃亮。倒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們的面前更覺得空曠了。

  我們走到了團城下的石橋,走上橋時,兩人的腳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時停下。橋左的一泓水中長滿了荷葉:有初出水的,貼水浮著;有已出水的,荷梗承著葉盤,或高或矮,或正或欹;葉面是青色,葉底則淡青中帶黃。在暗淡的燈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棲息了,只有魚兒唼喋的聲音,躍波的聲音,雜著曼長的水蚓的輕嘶,可以聽到。夜風吹過我們的耳邊,低語道:一切皆已休息了,連月姊都在云中閉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內(nèi)走她孤寂的路程;你們也聽著魚蚓的催眠歌,入夢去罷。

  (選自《中書集》,1934年10月,上海生活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