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

學(xué)人智庫 時間:2018-01-18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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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鐘書:魔鬼夜訪錢鐘書先生

  “論理你跟我該彼此早認(rèn)識了,”他說,揀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經(jīng)受我的引誘和試探。”

  “不過,你是個實心眼兒的好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會認(rèn)識我,雖然你上過我的當(dāng)。你受我引誘時,你只知道我是可愛的女人、可親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沒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絕我引誘的人,像耶穌基督,才知道我是誰。今天呢,我們也算有緣。有人家做齋事,打醮祭鬼,請我去坐首席,應(yīng)酬了半個晚上,多喝了幾杯酒,醉眼迷離,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處,不料錯走進(jìn)了你的屋子。內(nèi)地的電燈實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處地獄一樣!不過還比我那兒冷;我那兒一天到晚生著硫磺火,你這里當(dāng)然做不到--聽說碳價又漲了!

  這時候,我驚奇已定,覺得要盡點主人的義務(wù),對來客說:“承你老人家半夜暗臨,蓬蔽生黑,十分榮幸!只恨獨身作客,沒有預(yù)備歡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覺得冷麼?失陪一會,讓我去叫醒傭人來沏壺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極客氣地阻止我,“我只坐一會兒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訴你”--他那時的表情,親信而帶嚴(yán)重,極像向醫(yī)生報告隱病時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時大鬧天宮,想奪上帝的位子不料沒有成功,反而被貶入寒冰地獄受苦刑,①好像你們?nèi)耸缽那岸韲母锩h,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亞雪地一樣。我通身熱度都被寒氣逼入心里,變成一個熱中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天三夜,屁股還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驚異地截斷他說:“巴貝獨瑞維衣(BarbeyD'Aurevilly)不是也曾說……”

  “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記》(LesDiaboliques)第五篇里確也曾提起我的火燒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隽嗣,你就無秘密可言。甚么私事都給采訪們?nèi)髡f,通訊員等去發(fā)表。②這么一來,把你的自傳或懺悔錄里的資料硬奪去了。將來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點新奇事實不可!

  “這不是和自傳的意義違反了么?”我問。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見識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論。現(xiàn)在是新傳記文學(xué)的時代。為別人做傳記也是自我表現(xiàn)的一種;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見,借別人為題目來發(fā)揮自己。反過來說,作自傳的人往往并無自己可傳,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兒子都認(rèn)不得的形象,或者東拉西扯地記載交游,傳述別人的軼事。所以,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自己,你得看他為別人做的傳。自傳就是別傳。”

  我聽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請求道:“你老人家允許我將來引用你這段么?”

  他回答說:“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時,應(yīng)用‘我的朋友某某說’的公式!

  這使我更高興了,便謙遜說:“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么?”

  他的回答頗使我掃興:“不是我瞧得起你,說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說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時,引用到古人的話,不要引用號,表示辭必己出,引用今人的話,必須說‘我的朋友’--這樣你總能招攬朋友!

  他雖然這樣直率,我還想敷衍他幾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對于文學(xué)寫作也是這樣的內(nèi)行。你剛才提起《魔女記》已使我驚佩了。”

  他半帶憐憫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說你跳不出你的階級意識,難道我就不配看書?我雖屬于地獄,在社會的最下層,而從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對于書本也曾用過工夫,尤其是流行的雜志小冊子之類。因此歌德稱贊我有進(jìn)步的精神,能隨著報紙上所謂‘時代的巨輪’一同滾向前去③。因為你是個歡喜看文學(xué)書的人,所以我對你談話時就講點文學(xué)名著,顯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內(nèi)行。反過來說,假使你是個反對看書的多產(chǎn)作家,我當(dāng)然要改變談風(fēng),對你說我也覺得書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書--并且,看你的書還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么典籍?我會對科學(xué)家談發(fā)明,對歷史家談考古,對政治家談國際情勢,展覽會上講藝術(shù)賞鑒,酒席上講烹調(diào)。不但這樣,有時我偏要對科學(xué)家講政治,對考古家論文藝,因為反正他們不懂甚么,樂得讓他們拾點牙慧;對牛彈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選甚么好曲子!烹調(diào)呢,我往往在茶會上討論;亦許女主人聽我講得有味,過幾天約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這樣混了幾萬年,在人間世也稍微有點名氣。但丁贊我善于思辨,歌德說我見多識廣④。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該驕傲了!我卻不然,愈變愈謙遜,時常謙說:“我不過是個地下鬼!”⑤就是你們自謙為‘鄉(xiāng)下人’的意思,我還恐怕空口說話不足以表示我的謙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體來作為象征。財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實;思想家垂頭彎背,形狀像標(biāo)點里的問號,表示對一切發(fā)生疑問;所以--”說時,他伸給我看他的右腳,所穿皮鞋的跟似乎特別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這象征著我的謙虛,表示我‘蹩腳’⑥。我于是發(fā)明了纏小腳和高跟鞋,因為我的殘疾有時也需要掩飾,尤其碰到我變?yōu)榕说臅r候!

  我忍不住發(fā)問說:“也有瞻仰過你風(fēng)采的人說,你老人家頭角崢嶸,有點像……”

  他不等我講完就回答說:“是的,有時我也現(xiàn)牛相⑦。這當(dāng)然還是一種象征。

  牛慣做犧牲,可以顯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決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構(gòu)造不允許它那樣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謙遜的表現(xiàn)。我不比你們文人學(xué)者會假客氣。有種人神氣活現(xiàn),你對他恭維,他不推卻地接受,好像你還他的債,他只恨你沒有附繳利錢。另外一種假作謙虛,人家贊美,他滿口說慚愧不敢當(dāng),好象上司納賄,嫌數(shù)量太少,原壁退還,好等下屬加倍再送。

  不管債主也好,上司也好,他們終相信世界上還有值得稱贊的好人,至少就是他們自己。我的謙虛總是頂徹底的,我覺得自己就無可驕傲,無可贊美,何況其他的人!我一向只遭人咒罵,所以全沒有這種虛榮心。不過,我雖非作者,卻引起了好多作品。在這一點上,我頗像--”他說時,毫不難為情,真虧他!只有火盆里通紅的碳在他的臉上弄著光彩,“我頗像一個美麗的女人,自己并不寫作,而能引起好多失戀的詩人的靈感,使他們從破裂的心里--不是!從破裂的嗓子里發(fā)出歌詠。

  像拜倫、雪萊等寫詩就受到我的啟示⑧。又如現(xiàn)在報章雜志上常常鬼話連篇,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說:“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會有工夫。全世界的報紙都在講戰(zhàn)爭。在這個時候,你老人家該忙著屠殺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壞藝術(shù),怎會忙里偷閑來找我談天!

  他說:“你頗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該去了,我忘了夜是你們?nèi)碎g世休息的時間。我們今天談得很暢,我還要跟你解釋幾句,你說我參與戰(zhàn)爭,那真是冤枉。我脾氣和平,頂反對用武力,相信條約可以解決一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為盟,訂立出賣靈魂的契約⑨,雙方何等斯文!我當(dāng)初也是個好勇斗狠的人,自從造反失敗,驅(qū)逐出天堂,聽了我參謀的勸告,悟到角力不如角智,從此以后我把誘惑來代替斗爭⑩。你知道,我是做靈魂生意的。人類的靈魂一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歸我(m.clearvueentertainment.com)。誰料這幾十年來,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陰風(fēng)。一向人類靈魂有好壞之分。好的歸上帝收存,壞的由我買賣。到了十九世紀(jì)中葉,忽然來了個大變動,除了極少數(shù)外,人類幾乎全無靈魂。有點靈魂的又都是好人,該歸上帝掌管。譬如戰(zhàn)士們是有靈魂的,但是他們的靈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沒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學(xué)者提倡“沒有靈魂的心理學(xué)”,這種學(xué)說在人人有靈魂的古代,決不會發(fā)生。到了現(xiàn)在,即使有一兩個給上帝挑剩的靈魂,往往又臭又臟,不是帶著實驗室里的藥味,就是罩了一層舊書的灰塵,再不然還有刺鼻的銅臭,我有愛潔的脾氣,不愿意撿破爛。近代當(dāng)然也有壞人,但是他們壞得沒有性靈,沒有人格,不動聲色像無機(jī)體,富有效率像機(jī)械。就是詩人之類,也很使我失望;他們常說表現(xiàn)靈魂,把靈魂全部表現(xiàn)完了,更不留一點兒給我。你說我忙,你怎知道我閑得發(fā)慌,我也是近代物質(zhì)和機(jī)械文明的犧牲品,一個失業(yè)者,而且我的家庭負(fù)擔(dān)很重,有七百萬子孫待我養(yǎng)活⑴。當(dāng)然應(yīng)酬還是有的,像我這樣有聲望的人,不會沒有應(yīng)酬,今天就是吃了飯來。在這個年頭兒,不愁沒有人請你吃飯,只是人不讓你用本事來換飯吃。這是一種苦悶!

  他不說了。他的凄涼布滿了空氣,減退了火盆的溫暖。我正想關(guān)于我自己的靈魂有所詢問,他忽然站起來,說不再坐了,祝我“晚安”,還說也許有機(jī)會再相見。我開門相送。無邊際的夜色在靜等著他。他走出了門,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歸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