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生活

學人智庫 時間:2018-01-10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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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圣陶:生活

  鄉(xiāng)鎮(zhèn)上有一種“來扇館”,就是茶館,客人來了,才把爐子里的火扇旺,燉開了水沖茶,所以得了這個名稱。每天上午九十點鐘的時候“來扇館”卻名不副實了,急急忙忙扇爐子還嫌來不及應付,哪里有客來才扇那么清閑?原來這個時候,鎮(zhèn)上稱為某爺某爺?shù)南壬鷤兯煤ㄗ懔,醒了,從床上爬起來,一手扣著衣扣,一手托著水煙袋,就光降到“來扇館”里,泥土地上點綴著濃黃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滿綴著油膩和糕餅的細屑;蒼蠅時飛時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的烏鴉;狹條板凳有的斷了腿,有的裂了縫;兩扇木板窗外射進一些光亮來。某爺某爺坐滿了一屋子,他們覺得舒適極了,一口沸燙的茶使他們神清氣爽,幾管濃辣的水煙使他們精神百倍。于是一切聲音開始散布開來:有的講昨天的賭局,打出了一張什么牌,就贏了兩底;有的講自己的食譜,西瓜雞湯下面,茶腿丁煮粥;還講怎么做雞肉蝦仁水餃;有的講本鎮(zhèn)新聞,哪家女兒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頭兒娶了個十五歲的侍妾;有的講些異聞奇事,說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幾位不開口的,他們在那里默聽,微笑,吐痰,吸煙,支頤,遐想,指頭輕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的雅曲。迷朦的煙氣彌漫一室,一切形一切聲都像在云里霧里。午飯時候到了,他們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罷了飯依舊聚集在“來扇館”里,直到晚上為止,一切和午前一樣。豈止和午前一樣,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全都一樣。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城市里有一種茶社,比起“來扇館”就像大輅之于椎輪了。有五色玻璃的窗,有仿西式的紅磚砌的墻柱,有紅木的桌子,有藤制的幾和椅子,有白銅的水煙袋,有潔白而且灑上花露水的熱的公用手巾,有江西產(chǎn)的茶壺茶杯。到這里來的先生們當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閑,宏亮的語音表示上流人的聲調(diào),顧盼無禁的姿態(tài)表示紳士式的舉止。他們的談話和“來扇館”里大不相同了。他們稱他人不稱“某老”就稱“某翁”;報上的記載是他們談話的資料,或表示多識,說明某事的因由,或好為推斷,預測某事的轉(zhuǎn)變;一個人偶然談起了某一件事,這就是無窮的言語之藤的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癸,癸和甲是決不可能牽連在一席談里的,然而竟牽連在一起了;看破世情的話常?梢栽谶@里聽到,他們說什么都沒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為而為”,某事的內(nèi)幕是怎樣怎樣的;而贊譽某妓女稱揚某廚司也占了談話的一部分。他們或是三三兩兩同來,或是一個人獨來;電燈亮了,坐客倦了,依舊三三兩兩同去,或是一個人獨去。這都不足為奇,可怪的是明天來的還是這許多人;發(fā)出宏亮的語音,做出顧盼無禁的姿態(tài)還同昨天一樣;稱“某老”“某翁”,議論報上的記載,引長談話之藤,說什么都沒有意思都是假,贊美食色之欲,也還是重演昨天的老把戲!豈止是昨天的,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的去年的老把戲。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上海的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誰能計算他們的數(shù)目。車馬的喧鬧,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顯出人們的渾沌和微小。我們看螞蟻紛紛往來,總不能相信他們是有思想的。馬路上的行人和螞蟻有什么分別呢?挺立的巡捕,擠滿電車的乘客,忽然馳過的乘汽車者,急急忙忙橫穿過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內(nèi)貨品的游客,鮮衣自炫的婦女,誰不是一個螞蟻?我們看螞蟻個個一樣,馬路上的過客又哪里有各自的個性?我們倘若審視一會兒,且將不辨誰是巡捕,誰是乘客,誰是老人,誰是游客,誰是婦女,只見無數(shù)同樣的沒有思想的動物散布在一條大道上罷了。游戲場里的游客,誰不露一點笑容,露笑容的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的身體像蜂的就是螞蟻。但是笑聲里面,我們辨得出哀嘆的氣息;喜愉的臉龐,我們可以窺見寒噤的顰蹙。何以沒有一天馬路上會一個動物也沒有?何以沒有一天游戲場里會找不到一個笑容?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我們丟開優(yōu)裕階級欺人階級來看,有許許多多人從紅絨繩編著小發(fā)辮的孩子時代直到皮色如醬須發(fā)如銀的暮年,老是耕著一塊地皮,眼見地利確是生生不息的,而自己只不過做了一柄鋤頭或者一張犁耙!雪樣明耀的電燈光從高大的建筑里放射出來,機器的聲響均勻而單調(diào),許多撐著倦眼的人就在這里做那機器的幫手。那些是生產(chǎn)的利人的事業(yè)呀,但是……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

  一切事情用時行的話說總希望它“經(jīng)濟”,用普通的話說起來就是“值得”。倘若有一個人用一把幾十位的大算盤,將種種階級的生活結(jié)一個總數(shù)出來,大家一定要大跳起來狂呼“不值得”。覺悟到“不值得”的時候就好了。

  刊于《時事新報》(1921年10月27日),署名圣陶;1981年11月17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