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道家學(xué)派的創(chuàng)始人和理論代表,老子及其著作《道德經(jīng)》不僅對中國社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而且流傳海外,受到西方學(xué)人的關(guān)注。近年來,隨著中西文化交流的頻繁展開,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于老子及其著作的研究有升溫的趨勢,取得了相當(dāng)可觀的成果,非常值得高興。然而,老子哲學(xué)思想是怎樣形成的?他為什么能夠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其深層次的文化底蘊是什么?如果我們稍微展開一點地省思,那就會感到,由老子所創(chuàng)造的恢宏博大的理論體系依然充滿奧秘。
勿庸置疑,老子思想的形成具有多方面的原因和社會歷史條件。長期以來,諸多學(xué)者花費了很多精力進行追溯、剖析。在西方哲學(xué)傳入中國之后,人們比較習(xí)慣于從本體論、認識論、辯證法、歷史觀的模塊上來認識和概括老子的哲學(xué)思想,筆者在以往也是這樣做的。經(jīng)過一番迂回曲折的“精神苦旅”之后,筆者覺得老子哲學(xué)思想并非是靠那么四大模塊就能夠概括得了的;要認識老子哲學(xué)思想內(nèi)涵、理論特色以及精神價值,必須回歸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廣闊文化背景來探討,尤其不能忽略祭祀文化背景。故而,本文擬就老子思想與祭祀文化的關(guān)系問題略抒管見。
一、老子著述的祭祀文化背景
由于種種原因,中國學(xué)術(shù)界在以往研究和介紹老子思想的時候往往不太愿意涉及祭祀問題,甚至是有意淡化或者回避這個問題。不過,如果要客觀而全面地把握老子哲學(xué)思想,祭祀問題不僅無法回避,而且還是揭開老子哲學(xué)思想奧秘的一把鑰匙,因為在老子所生活的時代中祭祀乃是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所以從這種特定的文化背景出發(fā)來解讀老子哲學(xué)思想也就顯得特別重要了。
事實上,我們只要讀一讀《道德經(jīng)》文本,就會看到老子是把祭祀作為客觀的文化現(xiàn)象予以陳述的。該書第五十四章說:“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子孫以祭祀不輟!崩献釉谶@里雖然不是專門介紹祭祀的過程,也沒有直接論述祭祀的作用,但卻以肯定的語氣表達了“祭祀”的歷史延續(xù)性。漢代著名的道家學(xué)者河上公對此這樣解釋:“善以道立身立國者,不可得引而拔之;善以道抱精神者,終不可拔引解脫;為人子孫,能修道如是,長生不死,世世以久,祭祀先祖,宗廟不絕。”(河上公:《道德真經(jīng)注》卷三,《道藏》第12冊第15頁)河上公筆下的“子孫”系泛稱,其后接著的“長生不死”也是從子孫綿延的意義上講的;因為子孫“綿延”,所以能夠世世代代祭祀先祖,宗廟的香火得以持續(xù)不斷。筆者以為,河上公的解釋是基本符合老子原義的。根據(jù)河上公的解釋,我們可以看出,老子所講的 “祭祀”實際上是其“修道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不論是“善建”還是“善抱”都是以“道”為指歸的。
老子從“修道論”的立場陳述祭祀,這不是偶然的;家幌录漓氲膬(nèi)涵與起源,就會明白其中的奧妙。什么是“祭祀”呢?漢代文字學(xué)家許慎《說文解字》稱,祭者,“祀也,從示,以手持肉”,表示該字的上半部形態(tài)有如手指撐開拿著肉,以饗神明。緊接著,許慎又解釋“祀”字為“祭無巳也,從示,巳聲”。文中的 “巳”為十二地支之一。在上古物候?qū)W中,“巳”與四月相配,表示物生之盛,既盛則有終,終則反始,盡則復(fù)生,生生不息,所以謂之“無巳”,也就是沒有窮盡的意思。
基于字源的理解,再結(jié)合其他歷史文獻的資料,可以看出祭祀有三個方面的特質(zhì):
首先,祭祀是先民向神明表達敬意并且力圖與神明溝通的一種宗教儀式。因為“以手持肉”,高高拱起,這種動作已經(jīng)具備了對象化崇拜的程序特質(zhì)。根據(jù)前人的考證,凡是含有“示”元素的字都與神壇相聯(lián)系,這意味著“祭祀”是以神壇的存在為前提的,不論這種神壇是簡單還是復(fù)雜,都顯示了上古先民對超自然力量的崇拜意識。既然有了神壇,又有敬獻神明的“肉”,作為儀式的“以手持肉”的動作就不是單一的,而是系列性的,幾個動作串聯(lián)起來,構(gòu)成了饗神的程序,這就是崇拜儀式。上古先民敬奉神明,這并非只是單向的情感抒發(fā)和禮儀表達,而是同時希望得到神明的佑助,許慎《說文解字》稱:“示,天垂象,見吉兇,所以示人也,從二。三垂,日月星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示神事也!蔽闹兴^“二”于上古時期即是“上”字,代表天帝,故而“示”也就是表征天帝的旨意。天帝如何告知下界的人們呢?這就是通過日月星的兆象。如果說先民們“以手持肉”以敬奉神明,寄托著人對神的景仰情感和某種祈求,那么上天顯示日月星的兆象,則表征著神明對人的啟迪,彼此精神往來,體現(xiàn)了“雙向交通”的理趣。
其次,祭祀是以返本歸根為主要精神的社會聚合活動。就廣義而言,祭祀的對象雖然很多,但如果從根本上看,則應(yīng)該承認祖靈崇拜是核心的內(nèi)容,因為祭祀之“祀” 本來就蘊涵著以圖騰為標(biāo)志的祖靈崇拜影像。作為形聲字,“祀”的右邊“巳”在十二地支中排行第六,這恰好與十二生肖中的“蛇”對應(yīng)。在最初,“巳”當(dāng)是 “蛇”的象形,所以許慎《說文解字》說:“四月昜氣巳出,陰氣巳臧,萬物見,成彣彰,故巳為它,象形!蔽闹械摹八北緛砭捅碚鳌吧摺。段玉裁指出, “巳”不可像,故以蛇象之。有趣的是,地下發(fā)掘的諸多畫像磚所見伏羲、女媧交尾圖像基本上都是人首蛇身,表明上古先民曾經(jīng)以蛇作為祖靈。由此而衍生的祭祀活動寄托著認祖歸宗的精神,這種認祖歸宗同時也是對上天的皈依,因為先民們以為祖靈本是來自天上,最終又回歸天界,所以對祖靈的祭祀,也就象征著“人天關(guān)系”的確認。作為一種返本歸根的宗教禮儀,祭祀是先民們的社會團聚的基本方式,對于當(dāng)時的社會生活具有重大意義。
復(fù)次,祭祀是伴隨著預(yù)測與決斷的符號宣示系統(tǒng)。在上古時期,祭祀不僅具有宗教屬性,而且具有政治屬性。一方面,祭祀是以神明作為崇拜對象的禮儀活動;另一方面,祭祀又是通過神諭來號令民眾的社會政治行為。在祭祀過程中,除了向神明表達景仰的情感、與神盟約之外,還通過象征法度對事態(tài)進行預(yù)測和最后決斷。關(guān)于此,從甲骨文的“唯”字就能夠得到佐證。就形態(tài)來看,“唯”字左邊的“口”是一個器皿的形狀,右邊的“隹”是鳥的形狀。古人早有以鳥“占卜”神意的傳統(tǒng), “隹”作為特別的“鳥”,具有神的使者的表征意涵!对娊(jīng)》所謂“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即反映了上古先民把鳥作為“神使”的觀念。通過“鳥占”,獲得神意,就把那些記錄“神意”的咒辭,置于器皿形態(tài)的“口”中,作為人與神“感通”的盟誓憑證。直到今天,民間流傳的“扶鸞”形式也依然把“鳥”作為“神使”,可見這種傳統(tǒng)是根深蒂固的。上古先民之所以通過動物象征來轉(zhuǎn)達神諭,是因為重要事項之開展往往沒有把握,于是就把最后的決斷交給神明來處理。這說明,祭祀并非單純地向神明表達景仰,而是包含相當(dāng)豐富的內(nèi)容。
作為一種對先民生活具有深刻影響的禮儀活動,祭祀不僅具有十分悠久的歷史,而且涉及廣泛領(lǐng)域!抖Y記祭法》稱:“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燔柴于泰壇,祭天也。瘞埋于泰折,祭地也。用骍犢。埋少牢于泰昭,祭時也;相近于坎壇,祭寒暑也;王宮,祭日也;夜明,祭月也;幽宗,祭星也;雩宗,祭水旱也;四坎壇,祭四方也。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fēng)雨、見怪物,皆曰神,有天下者祭百神!痹撈霈F(xiàn)的“禘”、“郊”、“燔柴”、“瘞埋”、“少牢”、“王宮”、“夜明”、“幽宗”、“雩宗”、“坎壇”等都是具體的祭祀禮儀。《祭法》一方面追溯祭祀的歷史,另一方面則闡述了不同對象的不同祭祀禮儀,反映了上古社會祭祀的廣泛性、等級性、時節(jié)性。從這樣的背景出發(fā),我們研讀《道德經(jīng)》也就不難理解老子為什么把修道論與祭祀問題聯(lián)系起來的因緣了。
二、從名稱語境看老子對祭祀文化的哲學(xué)升華
老子《道德經(jīng)》除了直接言說“祭祀”之外,還有許多篇章或明或暗地牽涉祭祀活動。該書有時將祭祀活動的某種儀式拿來作為自己說理的比喻或象征,有時則在闡發(fā)思想時順理成章地論及祭祀的物件、情景等。當(dāng)然,老子《道德經(jīng)》并非是為了告訴人們關(guān)于祭祀的過程或者具體實施方式,而是借助祭祀來闡發(fā)思想,故而《道德經(jīng)》雖然受到上古祭祀文化的影響,但又超越了上古的祭祀文化。如果從《道德經(jīng)》使用的名稱概念出發(fā),體悟其語境,深入分析其前后關(guān)系,就能夠把握其升華的觀念脈絡(luò)。
《道德經(jīng)》第二十章說:“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蔽闹械摹疤巍笔巧瞎偶漓氲囊环N重要規(guī)格。帝王祭祀社稷時先將所用犧牲飼養(yǎng)于牢中,等到一定時日再行祭,故而有“牢”的名稱;由于祭祀者和祭祀對象不同,所用犧牲的規(guī)格也有所分別,天子祭祀社稷用太牢,諸侯祭祀用少牢!疤巍钡募榔钒ㄅ、羊、豕三牲;“少牢”只有羊、豕,而沒有牛。從《尚書》、《禮記》等文獻的記載看,“太牢”之祭是非常隆重的,參加的人很多,《道德經(jīng)》中的“熙熙”正是用以形容此等熱鬧景象的。不過,老子在這里并不是贊美“太牢”的盛況,而是通過對比來表征純樸儉約的大道品質(zhì)。在陳述了“如享太牢”的情景之后,老子緊接著筆鋒一轉(zhuǎn),描述了自我的心境:“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一個“獨”字反映了老子不盲目從眾的心態(tài),而“嬰兒”則象征著還純返樸的境地。為了說明這種境地,老子用“未孩”兩字來補充,“孩”表示幼童,“未孩”就是尚未達到幼童的狀態(tài),那是很稚嫩的,但老子欣賞的就是這種稚嫩,因為“未孩”的嬰兒天真無邪,所以成為老子理想人格的象征。由“太牢”的類比到“嬰兒”的形容,這既顯示了老子觀念具有深厚的祭祀文化基礎(chǔ),又體現(xiàn)出獨立思考的個性,所以他在《道德經(jīng)》第二十章的末尾說:“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正如許多研究者所指出的,老子所講的“母”乃是“道”的象征,或者說是“道”的名稱轉(zhuǎn)換。這樣一來,老子也就從祭祀文化的語境向上升華,創(chuàng)造出一種耐人尋味的哲學(xué)語境。因為他不像“享太牢”的一般人那樣以豐盛筵席為滿足,而是以“食母”為貴,這就超越了世俗的觀念,讓人感受到哲學(xué)家特有的精神氣質(zhì)。
老子的哲學(xué)家精神氣質(zhì)不僅可以從“太牢”的語境升華中得到見證,而且可以從“芻狗”說辭的解讀中獲得彰顯!兜赖陆(jīng)》第五章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北菊滤^“芻狗”也是上古祭祀的名稱之一。向來,許多“老學(xué)”研究專家把“芻狗”解釋為用草扎成的狗,專用于祭祀之中,以為祭祀完畢,就把它扔掉或燒掉,比喻輕賤無用的東西。這種說法的經(jīng)典依據(jù)最早見于《莊子天運》:“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齊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痹撈^“陳”就是陳列的意思,引申之則為獻祭。作者首先描繪了人們?yōu)榱思漓攵臏?zhǔn)備“芻狗”的情形,接著陳述獻祭之后“芻狗”的境況,這為老子《道德經(jīng)》關(guān)于“芻狗”的意象作了注腳。在老子心目中,“芻狗”于獻祭前受到裝扮,于獻祭之后受到冷落,這是自然歷史命運的表現(xiàn),故而不必歡喜,也不必悲傷。老子巧妙地運用“芻狗”意象,一方面表征了天地公正不偏的法則,另一方面則襯托了圣人效法天地、行事無私的品格。雖然其出發(fā)點是祭祀時的“芻狗”議題,但其落腳點則是圣人政治哲學(xué)。
老子《道德經(jīng)》的圣人政治哲學(xué)與上古祭祀文化存在密切關(guān)系,這并非孤立的現(xiàn)象。倘若我們再分析書中那些論兵的段落,那就不僅可以進一步證明這種關(guān)系的緊要性,而且可以感受到老子圣人政治哲學(xué)思想的批判性和深邃性!洞呵镒髠鞒晒辍贩Q,“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蹲髠鳌钒鸭漓肱c兵事相提并論,反映了上古社會濃厚的宗教氣氛和軍事活動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重要作用。這種情形,我們在老子《道德經(jīng)》中也能夠體悟到,該書第三十一章說:“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眾,以悲哀泣之,戰(zhàn)勝以喪禮處之。”文中的“偏將軍”與“上將軍”都是上古社會軍隊編制的名稱,而“喪禮”則是祭祀的一種儀式。老子言及“上將軍居右”的位置時指出“以喪禮處之”,表明了這個位置本來就象征著兇險。此等象征意涵在《詩經(jīng)》中也可以找到佐證。《詩經(jīng)小雅裳裳者華》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詩中的“左”、“右”、“宜”、“有”都是上古祭祀活動的特有名稱!白蟆弊窒路降摹肮ぁ笔羌漓霑r行巫術(shù)的工具,而“右”字下方的“口”則表征祭祀時行巫術(shù)的器皿,尸祝在祭祀時左手拿著溝通天地的“工”形用具,右手操持表征祝告詞的“口”型器皿,可見 “左右”最初本具有祭祀的意蘊。至于“宜”,在金文中本是表示“軍社”的祭祀!抖Y記王制》有所謂“天子將出征,類乎上帝,宜乎社”的說法,可見“宜” 是軍事行動開始時于社壇中舉行祭祀典禮。與“宜”相對襯,“有”也是一種祭祀方式。從篆書來看,“有”的上方是人手的形狀,下方是“肉”的樣子,上下結(jié)合,類似于“祭”字的上部,可以看作“祭”的變形。由此可以推斷,《詩經(jīng)小雅裳裳者華》乃是以對仗的方式描述了上古祭祀的兩大類型,該篇之所以在陳述 “右”的祭祀類型時不稱“宜”而稱“有”,是因為古人把“喪戎”看作悲哀而不應(yīng)該提倡的事情!兜赖陆(jīng)》第三十一章的思路與此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老子并不停留于祭祀的具體事項描摹,而是進一步拓展視野,從社會整體生存立場審視用兵的問題,他將批判的鋒芒直指“用兵”,旗幟鮮明地指出:“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有道者之所以不以兵“強天下”,是因為用兵打仗的最終結(jié)果就是“兇年”的出現(xiàn)。老子充分意識到老百姓在戰(zhàn)爭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因此,他告誡掌握權(quán)力的人必須對戰(zhàn)爭持謹慎的態(tài)度,即便是打了勝仗也應(yīng)該“以喪禮處之”。這一方面透露了上古社會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祭祀禮儀信息,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了老子召喚和平、與民休息的愿望,其字里行間閃爍著“以人為本”的思想光輝。
作為一部經(jīng)過歷史洗禮的經(jīng)典著作,《道德經(jīng)》對于祭祀文化的升華,還表現(xiàn)于“道”、“觀”等概念內(nèi)涵的獨特性與深刻性。如果追溯此類概念范疇的由來,稽考其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那就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老子哲學(xué)體系的深厚文化根基,而且能夠領(lǐng)略其高屋建瓴的思想境界。
[淺談老子道德經(jīng)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