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鮮羊奶，兩顆老人心。一顆是我奶奶的，左心房住的是我，右心房住的還是我。另一顆心是一位賣羊奶的老漢的，他的心房里擠滿了人。每當(dāng)想起他，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一個雪花中的身影，暖著人的眼睛，暖著人的心靈。
老漢六十多歲，中等身材，目光和藹，皮膚黝黑，一身東北傳統(tǒng)農(nóng)民裝束。除了正月那幾天，他會一年四季風(fēng)雨無阻地出現(xiàn)在我家附近的早市。清晨，人們總會看到柳樹下那位略顯清瘦的老人，還有他身邊盛著羊奶的鐵桶。
買生奶喝的人，大多有個習(xí)慣，不愿意間斷。老漢是知道的，他沒有讓奶戶失望過。那年冬季里的一天，雪靜靜地下了一整夜。早上，我望著窗外飄飛的雪花，心想老漢應(yīng)該不會來了，那么遠(yuǎn)的路，又上嶺下坡的。奶奶也是這么想，但還是決定為我去看看。我陪她下樓。外面的世界，銀裝素裹。腳下的路鋪著一尺多厚的雪，白亮亮的，透著寒意。三里地長的早市，從這頭望到那頭，竟然看到一個雪人!就他一個，站在老地方，賣著他的羊奶。
我們打了一斤羊奶。奶奶看他的臉略顯憔悴，忍不住問道:“你生病了?”他嘟囔著說:“嗨，昨晚發(fā)燒了，早上吃了藥，沒頂回去。”“那您就在家歇一天唄!”我隨口說道。他卻認(rèn)真地說:“不行啊!有幾戶嬰兒喝我家羊奶呢，嬰兒不能斷奶呀!孩子重要啊!”聽了他樸實(shí)無華的幾句話，我的敬意油然而生，他粗樸的棉衣下裹著一顆多么體貼、多么滾燙的心啊!
轉(zhuǎn)年夏初的一個早晨，奶奶照例買羊奶，老漢卻執(zhí)意不收錢。頭一天的羊奶變質(zhì)了，我們是知道的，卻沒言語。我故意調(diào)侃著說:“從今天開始你就不收我們的奶錢了?”他認(rèn)真地說:“就今兒一天!”他面帶苦澀地敲一下腦殼，“我把昨天賣出的一桶奶的錢全部退賠了，就不差你這一份了。唉!我大意了，也是有點(diǎn)犯懶了，沒把奶桶吊到井水里鎮(zhèn)著，奶壞了，也該我賠你們啊!”一瞬間，我此前對他那份羊奶的“差評”全部清零，因?yàn)樗麘阎活w多么誠實(shí)、多么干凈的心啊!
間斷幾天沒買羊奶，我又去時，他老遠(yuǎn)就對我笑。笑容在他那黝黑粗糙的老臉上，讓我感到格外的燦爛。迎著笑容走向他，他輕聲地詢問:“你們出門兒了?”我聽懂了，他的意思是“這幾天沒來取奶，你們做什么去了”，我匆匆敷衍一句:“沒出門兒�！彪x去了，我方后悔沒跟他多聊幾句。像這樣淳樸守信的老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每天享用到他提供的有品質(zhì)的鮮奶，同時也享受著被人需要的滿足感。他像一只小螞蟻，把自己對世界的好，全藏在鮮美的羊奶中。
遺憾的是，我再也沒有機(jī)會跟他聊了。那一天，我無意間看到老漢賣羊奶的地兒被一位阿姨替代了。我問她:“賣羊奶的老爺爺呢?”她答道:“那是我爸，前幾天車禍去世了�！蔽倚木玖艘幌�，一瞬間，那黝黑的臉、和藹的笑容、溫暖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真實(shí)又親切。好好的人，就這樣沒了?
又是一個大雪天，經(jīng)過路邊的那棵柳樹，我不禁想起了雪中的老漢。仿佛那和善的目光還在身側(cè)，轉(zhuǎn)頭望去，卻被早市上熙來攘往的身影阻斷。我想此刻，他應(yīng)早已放下了所有，無愧的在天堂笑著。當(dāng)初，人們住在他心里;而今，他住在多少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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