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豇豆南瓜粥散文
村東頭小叔婆是村里出了名的悍婦。她人長得高高大大,嗓門又粗,說起話來直筒子倒豆,字節(jié)連貫地蹦出嘴巴,不像那種小家碧玉型的南方女人,會發(fā)嗲。她小時候出過天花,臉上留下了密集的麻窩,與人吵架,發(fā)起橫來,會放出紅潤潤的光。別人見她發(fā)橫都怕,沒有人敢惹她,有理也要讓她三分。村里很少有幾個人與她接近。她是爹的長輩,因為爹當生產隊長,要管事,有一次就惹著她了。確切地說,是她惹了爹。從此,她見了我爹,就像見了敵人一樣,雙眼掃過來的目光,全是怨恨。在我兒時的記憶里,事情是這么發(fā)生的——
村西有一大片塘岡,是用挖河塘的泥堆成的,像微微隆起的小山丘。塘洼里能種水稻,而塘岡上只能種植大豆、棉花、南瓜等旱生作物。那年盛夏,塘岡上種的南瓜都已經熟了,爹帶著全村社員在塘岡上收摘南瓜。社員們瞧著躺在地上的南瓜,個個臉上帶著喜悅、露著笑容,把它們摘下來。摘下來的南瓜有橙紅色皮的,有青紫色皮的,還有綠皮的,大大小小堆成一個小山包。那時候我才上小學二年級,放學后,和村上的小伙伴們一起,歡呼雀躍地來到了塘岡上,幫著大人們搬南瓜,那個興奮勁兒,甭提啦,好像晚上就要吃上香甜甜的南瓜粥似的。
爹似乎沒有那么高興,一臉的.嚴肅,蹙著眉頭在沉思著什么?我想,爹心里一定在盤算著怎樣把堆積如山的南瓜分配好。這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要讓全村人家都滿意,難哪!別看一個百十多號人的小村,雖說民風還算淳樸,可百姓、百姓,一百條心,涉及到個人利益的時候,還是有一些思想覺悟低下的人,老想著多占點公家的便宜。以往隊里分東西,他一般派副隊長和會計分,結果鬧出一大堆意見來。這次他要親自動手分南瓜,想分得公平、公正,不要再分出意見來。他捉摸了個辦法,讓副隊長、會計帶人把大、中、小三種南瓜分開堆放,然后,他親自過稱,每家兩百斤,大、中、小搭配得基本上均勻。稱好后,放成一個小堆、一個小堆的,每家一堆,收工后讓各家各戶來領回去。
小叔公與另外的三人搖船去了上海,給隊里裝胺水,有兩天不在家了。小叔婆因為家在村的最東面,收工后回去拿挑南瓜的絡繩、藤蘿,路途遠返回得晚了一點,一堆堆南瓜已經讓人家領走了,只剩下兩三小堆。她看看堆在地上的南瓜,小的多,大的少,還有半生不熟的,以為好南瓜都叫別人家挑走了,心里感到很不舒服,麻臉上泛起了紅潤潤的光,遠遠地朝爹瞪了一眼,嘴里開始嘟嘟嚷嚷,說爹不照顧她家,剩下別人不要的,給她家。副隊長好心上去給她解釋,結果討了個沒趣?此逯樐莻樣子,爹就沒再理她。
傍晚,一家人在場院上圍著方桌吃飯,爹跟娘說起了下午分南瓜的事兒。娘說,小叔婆分什么都是不滿意的,不要和她計較,不要去惹她。正說著,小叔婆端著飯碗過來了,一邊撥拉著碗里的面條,一邊敲敲篤篤,指著和尚罵賊禿,最后干脆指名道姓地罵開了爹。周圍人家聽到她在罵人,有的過來勸說,有的過來看熱鬧。她來了勁,當著眾人的面數(shù)落爹,說趁她老公不在家,欺負她家,分南瓜都是分給她家小的,半生不熟的,還罵爹勾結外姓,欺壓族里人。她企圖挑動族人與爹作對,給爹下不了臺,可沒有人給她幫腔。
爹開始還好,吃自己的飯,耐住性子任由她罵,不還嘴。心想,再怎么說她也是自己的長輩,讓她罵幾句就罵幾句吧。娘也在一旁給他使眼色,讓他不要發(fā)火。但到后來,她罵得實在讓人聽不下去了,嘴里不干不凈,嘣嘣嘣地像射出的子彈,罵爹不是爹娘養(yǎng)得“老石猴”。爹本來脾氣就暴,聽她這樣咒罵,就丟下飯碗嗖地站了起來,“哎哼”地咳嗽了幾下,罵了她一句“賊老太婆,有完沒完?”這下不好嘍,像通了她的馬蜂窩,把碗筷往磨盤上一放,像瘋狗一樣撲上身亂抓亂咬。娘站起來扯爹,沒有扯住。爹真火了,忍無可忍,伸手用力推開她。小叔婆更不得嘍,趁勢滾在地上,呼天喊地哭鬧起來,街坊鄰居上去扶她,勸她回家,她趴在地上打滾,不肯起來,硬被人扯起來,擁回了她家。
我已經記事了,那天娘說,你爹這個生產隊長當?shù)秒y哪!別的人家還好說,難就難在那兩三家沒出五服的族里人,堂兄弟們之間,面子上的事還都可以,就是那幾個嬸娘,還有小叔婆,一點小事兒也纏住你爹不放。大堂叔原先是大隊黨支部書記,前幾年患肺病吐血不止,去世了。大堂嬸帶著四個孩子,日子過得確實艱難,平常日子總想要你爹照顧,活兒派得輕松點,工分又要多記點,做隊里的活出工不出力,自家自留地里的活干起來拼命,遇到鄰里糾紛,也要你爹向著她。你爹嫌她私心重,照顧一兩次可以,可常年累月要偏袒她,村里會有閑話,所以你爹經常躲開她。最難纏的就是你小叔婆,遇到隊里分東西,計較得緊,從不謙讓。去年過年前,隊里搪了魚,放在隊場上分魚,本來大家開開心心地分魚過年,你小叔婆為了兩條魚,與你爹吵了一架。你爹又是那種脾氣,天生耿直,一根筋,認理不認親。他這個脾氣,惹惱過好幾家族人,有當面指著他鼻子罵的,也有背后詛咒他的。為這些個事,我沒少為你爹擔驚受怕,也沒少與你爹氣鬧吵架。
娘的一番話,我明白了爹當隊長的難處,心里開始鄙視小叔婆,見了面也不叫她小叔婆。她在場院上與爹吵架這件事兒,日后小叔公和領養(yǎng)的女兒,倒也沒有什么,心里有點兒不快而已,還是與我家來往,可小叔婆與爹結下了怨恨,見了爹就白眼,還借題發(fā)揮,說被侄子打傷了,又是請郎中,又是吃中藥。打這開始,她似乎理直氣壯地不參加隊里的重體力活,每次都要安排輕活,還大部分日子不參加勞動,弄得爹左右為難。小叔婆斷絕了與我家的往來,每每與人說起爹,她總要瞪著一雙怨恨的眼睛,罵一陣子。這在我童年的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陰影,總認為小叔婆是個悍婦、惡婆娘,見了她故意遠遠地避開她。
兩年后,小叔婆患了胃癌,動了手術,在家靜養(yǎng)。爹娘買了補品去看過她,想借機解開她與爹的心緒,可她在房間里不肯相見,小叔公在堂屋里陪爹娘說了一會兒話。后來我長大點,慢慢感覺到,其實小叔婆性子直,心地不壞,不過仗著自己是長輩,要爹用隊長的權力多照顧她家點。爹沒有滿足她的期望,就對爹有意見。她沒有生過孩子,特別喜歡村上的小男孩,私下里見了我,有時給個笑臉,有時問候一聲,我總是不理、不采她,躲避她。但有一件事,我想起來,心里一直熱乎乎的——
小叔婆病后的第一個盛夏。那天中午,老辣的太陽曬得皮膚發(fā)疼,我在田野里割羊草,還沒有割滿籃筐就回家吃飯,被爹責罰,還要找竹片抽我,我見機得快,逃出家門,到了村東塘浜邊上的灌溉渠里躲了起來。小叔婆的家就蓋在塘浜邊上,她拿著水桶到水棧提水,見我光著背貓在灌溉渠里哭泣,就把我領到她家里,開始我有點害怕她,叫我吃飯,我搖搖頭沒敢吃。后來,她讓我去午睡,我確實也累了、瞌了,就聽她的話,去睡了。我躺在她家北屋的大床上,北屋本來就陰涼,再加上鋪著涼爽爽的竹席,我很快睡著了。朦朧中,我見爹來啦,小叔婆沒了往日怨恨的目光,麻臉上也沒有泛起潤潤的紅光,她把爹領進了門,在堂屋說話……一會兒,我感到渾身發(fā)熱、發(fā)煬,汗水津津,喉嚨呵呵地發(fā)不出聲來,直喊著渴……渴……
我醒來,太陽已經西下了。小叔婆笑瞇瞇地站在床前,手里端著一只二號青花碗,盛著滿滿的豇豆南瓜粥,說道:“中午沒吃飯,餓了吧?這碗豇豆南瓜粥,我吊在水井里冰過了,很涼,吃完了再走。你爹來過了,他說回去不打你啦!”
我露出驚訝的目光望著她端在手里的那碗豇豆南瓜粥。那粥,金黃色的南瓜,斑斕的豇豆,煮得稠稠的、綿綿的。這是小叔婆平時為了養(yǎng)胃,煮得特別的經心。我接過冷篤篤的青花碗和竹筷,狼吞虎咽起來,一會兒功夫就吃掉了,甜甜的,把碗沿上的瓜汁也用舌頭舔得干干凈凈。我叫了一聲小叔婆走了,回頭看見她倚在門檻上,臉上還掛著瞇瞇的笑容!
一年后,小叔婆胃癌再次擴散,不治,走了。那天,下著雨,我與爹娘一起去送行。我眼睛濕漉漉的,心底又想起了那碗豇豆南瓜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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